家裡紅汞用完了,老太太忙著去劉媽那借。劉媽問:「老四還不肯出門。」
「屬驢的,跟她爸一樣。」
劉媽遞過紅汞,「這少了一隻眼,走路也不穩當。」
老太太糾正,「不是少了一隻眼,是視力下降。」
張秋林在旁邊聽著。不做聲。劉媽打發他上學。晚上到家,秋林問:「媽,家麗有沒有黑布?」劉媽詫異,「黑布?五斗櫥上的鐵皮桶里你看看,你爸死的時候剩了一點。」劉媽如今已全然不介意丈夫過去的事。說出來才覺得不對,她在廚房一邊刷碗,一邊問兒子,「你找黑布幹嗎?」
秋林應付一句,「沒事!」
出了春,秋芳帶著女兒小芳和為民搬出去單住。秋林的活動空間更大了。劉媽家本來就有兩層。秋林搬到二樓,自有一方小天地。夜深了,張秋林的屋子還亮著燈。
秋林坐在書桌旁。桌面堆著書,他最愛看書,什麼都看,從無線電雜誌到外國小說。桌角,放著一台無線電收音機,熊貓牌,是他死去的爸爸留給他的遺產,可惜已經壞了,一直沒去修。
拿剪刀,剜出一塊圓形,疊三層,用線縫邊,再縫上兩條布帶子。秋林向來手巧,可針線活是第一次做。穿針引線,笨笨拙拙地。劉媽敲門,「還不睡?」秋林驚,針刺到手指,出血,他快速吸了一下,「馬上!」劉媽嘀咕,「幹嗎呢這孩子。」說著要推門。秋林連忙,「別進來!」
「這孩子。」劉媽止步,她總是給兒子留足夠的空間。
做到深夜。兩隻黑色單眼罩做成了。翌日一早,又該上學。背著書包,出了家門,張秋林把黑色眼罩戴一邊,果然像個小海盜了。他輕快地走入何家小院,美心在院子里梳頭,唬了一跳,「秋林,你這是幹嗎呢。」
「找家歡。」秋林笑著說。鄰里鄰居,不認生,家文早已出門,家藝、小玲和家喜都背好書包,準備開始新的一天。「何家歡在哪?」秋林問。家藝詫異,指了指屋裡,秋林大大方方推門進去,家歡正坐在窗前發獃。背對著門。
「何家歡。」秋林發出信號。眼罩已經戴好。
家歡轉頭,看到這樣一個秋林。震驚。
「你……你的眼……」
秋林道:「我做的眼罩,我陪你帶,一起去學校吧。」家歡感動得險些要哭,但還是控制住,故意閉上那隻壞眼不讓秋林看見。「你的眼沒事,你是裝的,為了可憐我,我不喜歡這樣。」
秋林笑說:「你不是怕戴眼罩別人議論嗎?我陪你戴。」
家歡不信,「你戴一天可以,能戴一輩子?」
秋林誠懇地,「你戴到什麼時候,我就戴到什麼時候。」
「不會變?做鐵哥兒們?」家歡虎虎地。
「絕對鐵哥兒們。」秋林比她溫柔。
「拿來。」家歡伸手,要秋林的眼罩。
一會,兩個人拉開房門,出來了。石破天驚的樣子。兩個人對看一眼,舉拳頭,相互打氣狀。
家歡忍不住叫出一句詩詞,「雄關漫道真如鐵!」
秋林接:「而今邁步從頭越!」
家藝哎呦一聲,「這兩人,成神了!」
教室門口,何家歡猶豫不前,秋林拉他到身後,「我先進去,你打掩護。」說得像一場戰鬥。秋林進教室了。轟然大笑。秋林保持平靜。跟著是家歡,當她再站在教室門口,眾人又沉默了。跟著是嘰嘰喳喳的議論聲。秋林和家歡看了看彼此,一起走了進去。有秋林的陪伴,家歡逐漸做到了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她發現人就是這樣,你越躲躲藏藏扣扣索索,別人便越好奇,越把你當成異類。僅僅一周,因為有秋林陪伴左右,家歡已經能夠帶著「海盜」眼罩,自信地走在校園裡。
家歡跟秋林好得現在都能「勾肩搭背」。
「怎麼謝你?」學校操場,家歡來個「倒掛金鉤」,「包你一個禮拜的小糖。」秋林笑笑說不用。家歡說不行,必須必須,我還有壓歲錢,小糖得有,還要請你吃牛肉湯。
「哥兒們不用這樣。」
「我心裡過意不去。」家歡翻身下來。
「其實……你現在真的還需要眼罩么?」秋林鼓勵她。
「你戴煩了?」家歡異常敏感,「還說我戴到什麼時候你就戴到什麼時候,全是撒謊。」
「不是這個意思……」秋林連忙解釋。
「那什麼意思。」
「我是覺得你完全可以把眼罩摘掉了。」
「摘掉?不行。」
「如果我說我想看呢。」
「你想看?」家歡沮喪,「一隻瞎眼有什麼好看。」
「就好比眼罩,習慣就好,現在還有人說我們怪嗎?」秋林自有一套理論,「就好比一個女人嫁了一個很醜的丈夫,剛開始覺得丑,但久而久之,看習慣了,也就不覺得丑了。」
家歡追問:「你的意思是,我很醜,但是看習慣了,也就不醜了。」秋林連忙申辯,「不是直接說你,是打個比方。」
家歡伶牙俐齒,「那我也打個比方,《水滸傳》里,潘金蓮嫁給武大郎,武大郎很醜,潘金蓮看久了,還是覺得他丑,怎麼解釋。」
秋林無力地,「你不醜……就是一個眼珠子,怎麼扯到武大郎了。」
家歡執拗,「你就是那個意思。」
秋林,「那好吧,當我沒說,不看。」鬆口了。
可家歡就是這樣,你追,她就跑,你不追,她反倒送上門來了。「給你看看也沒什麼。」她笑嘻嘻說。
秋林不動。四周沒人。操場單杠區,靜悄悄地。草坪上忽然落下一隻鳥。秋林跑過去把它趕走。家歡「脫敏」的過程,連鳥都不能知道。
雙杠下,家歡慢慢摘掉眼罩,左眼露了出來。
秋林屏住呼吸。家歡的左眼呈灰白色,半透明,像孩子們玩的一種彈珠。只是眼神不對焦,看人有點奇怪。
「挺好看的。」秋林盡量發自內心,「很特別,像水晶的。」
「說的好像你見過水晶似的。」家歡把眼罩朝沙坑裡一丟。
「你這是……」秋林驚詫。
「摘了也就摘了。」家歡說,「疤瘌大了不疼,我算明白了,遮遮掩掩沒用,眼睛不舒服,咱們還是一條好漢。」
一百八十度轉變。這就是家歡。想通了,一切都不是問題。
秋林說不出話。
家歡伸手把他的眼罩也摘了。秋林一時不適應自然光,用手捂著眼。
家歡促狹,「我都給你看了,你給我看什麼?」
「我?」秋林沒料到。
「一個對一個。」家歡忍住笑。
「我不知道,你說。」秋林是老實孩子。
「你轉身。」家歡指揮他。秋林果然背過身。「往沙坑那走。」家歡繼續指揮。秋林這麼做了。
兩個人隔著十多米的距離。
「褲子脫了。」家歡頑皮。
「啊?」秋林意外。從沒做過這種事。
「不許回頭!」家歡大喊,「褲子脫了。」
「真要脫?」秋林為難。
「那可不,誰來假的。」家歡拿出本子,拿出筆。
秋林一咬牙,脫了褲子,屁股蛋露在外面。後頭沒聲音了。
「行了吧。」秋林問。沒人應答。「行了吧?」又問一下。聲音提高。秋林連忙把褲子提上去,再回頭,雙杠處空無一人。只留他的書包在地上。他走過去,包上壓著塊石頭,石頭下面一張紙。他拿起紙,上面寫著三個字:謝謝你。
一股暖流從秋林心底穿過。
淮濱路,道兩旁的梧桐樹遮天蔽日。家藝在前頭走,一輛破自行車跟在旁邊,騎騎停停。歐陽寶焦急地,一頭汗,「藝藝,你就上車吧,這車穩著呢。」
家藝好笑,不滿,「別亂叫,好好回家休息。」
歐陽寶連忙說:「不用休息不用休息,都休息好了,我跟你說你上次喂我的稀飯,簡直就是靈丹妙藥,喝了之後第二天就全好了,你看我這臉周周正正沒一點問題。」
家藝停住腳,轉臉對他,「我看看。」
歐陽寶連忙五官在做廣播體操,怪相,「真的沒問題,你看,這都能動,嘴也合攏了。」
「那你回家吃稀飯去吧。」
歐陽寶堅持,「這路挺不好走的,我送你,你不是喜歡坐在后座上么,以前我看到過你喜歡坐在后座……」
這話勾起了家藝的痛苦往事,她大喝,「誰說的?!我不喜歡,我很討厭!」歐陽寶連忙求饒,「好好好,不喜歡,不喜歡就不坐,我推著,陪你。」
家藝真急了,「你這人是不是有點自作多情?那架不是我讓你打的,欠你的人情我也還了,你還總是糾纏不休做什麼,無聊。」
歐陽寶委屈,「交個普通朋友也不行?」
家藝糾正他,「就不能用朋友這個定義。」
「那你說一個定義。」
家藝說:「我知道你們的陰謀,不知道從哪弄來一輛破車,然後讓我坐,我坐上去以後,你呢,就騎著車拉我在城裡頭轉一圈,主要就是給你那些哥兒們看看,你歐陽寶也可弄一個女的坐你車座後頭,光榮,得意,滿足小小的虛榮心,我告訴你,本姑奶奶不做這個道具!」
歐陽寶百口莫辯,「哎呀冤枉,不是這樣的,根本不是這樣的,冤枉,我一個貧下中農八代貧農,怎麼一下就成反革命了。」
家藝冷笑:「再敢無端打本姑奶奶的主意,就不是反革命了,我得去掃黃辦舉報。」
歐陽寶直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