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頭,何家第二件大事是家藝的工作。戶口本上改年齡是建國找人辦的。改大三歲。變成和家文同歲,這樣就符合多家用人單位招工要求,方便常勝托關係運作。
人家小姑娘怕老,但家藝不,改大三歲,跟家文變成同年齡。家藝彷彿真變大了。
家文跟衛國還在處朋友,按家文的打算,怎麼著也得談個一年半載才能修成正果。所以家文依舊在家裡住。戶口改好當天,家文剛下班,家藝就喊了姐姐一聲。
「什麼事?」家文放包,倒了點水喝。
「你來。」家藝招呼她進卧室。
家文跟著進了卧室,問怎麼了。家藝鄭重地,「我現在長了三歲。」
家文沒反應過來。
「我戶口本上改大三歲。」
「哦。」家文並不在意,「大姐夫幫辦的吧。」說完就要出門。
「我現在跟你一樣大。」家藝道,「月份比你還大呢。」
有點意思。重新關上門,家文打算聽聽老三的下文。
家藝繼續說:「既然這麼改,就要對外這麼說了。」
「沒問題。」
「你不用叫我姐姐,」家藝禮貌地,「我也不叫你二姐。」
「那你叫我什麼?」
「都叫名字,我叫你家文,你叫我家藝,我們平起平坐。」
家文一笑,並不放在心上,「沒問題。」
夏天縮的皮子冬天來縫。這活得常勝和老太太做。美心的針線不行,心也不夠細緻,常勝不大瞧得上。羊皮要做成衣服,散皮子要縫到一起,還得懂點裁縫。縫紉機有,只是做皮衣服,只能手工。
羊毛雪白,攤在床上,常勝和老太太對坐著。
「今年縮得不錯,」老太太摸摸羊皮,「怪肉津的。」(土語:摸起來手感肉乎乎的)
「這一批皮子不錯,衛國也肯下力。」常勝贊道,「這老二找得這人,真難得。」老太太道:「衛國媽也挺明事理。」
「媽,這你都知道。」
老太太笑道:「我是來得時間不長,其實往北菜市一站,誰不知道衛國媽,那是出了名的會做人,有客來家裡,借錢也會請人家裡吃飯,一個寡婦,養大五個孩子,大女兒心臟不好早早沒了,留下兩個兒子,也就是她的外孫子,也是她帶。了不起啊,將心比心,我沒這能耐。」
常勝道:「媽謙虛,這麼多孩子,你不也帶過來了。家麗那兩個,估計也要給你帶。」老太太說:「沒辦法,能帶一天是一天。向東學平兩個毛小子我還喜歡。」說到這,母子倆低頭紉了一會手工,羊毛坎肩現雛形。老太太問:「這一批又是給誰的?」常勝說:「幾個朋友要打點,跑老三的工作,也要找人,總不能空手,做幾件皮子,送人也像點樣子。」
老太太嘆息,「多少年了,皮子總是送人,自家倒沒見著。」
常勝自覺不周,忙說:「今年留一件最好的給媽。」老太太忙說不用,又說要留,孩子們該有意見,還有美心,沒有個七八件,別留。
「能有什麼意見,皮子本來就是長輩穿的,家裡有老人,媳婦不能穿大毛的,何況小字輩,媽,留,兔毛的留一件。」
老太太笑吟吟地,不說話,算認可。這一批毛子做好,常勝果然去上下打點,多半自己跑,偶爾也讓建國跟著一起。年裡面忙,一直忙到春末,家藝的工作終於有了著落。
去東風工藝廠。區屬集體工業,離家也不遠,就在國慶中路。前身是街道辦的童裝刺繡廠的一個車間。一九七三年廠子開始自己設計火烙畫工藝品,上過廣交會,產品對外出口。
家藝對這份工作感興趣,也很滿意。工藝廠,有個藝字,跟她的名字一樣,多少跟藝術沾邊。至少比大姐的蔬菜公司,二姐的澱粉廠聽上去高雅。
剛上班,家藝就帶回來不少木頭盒子。都是殘次品,但也挺漂亮,不耽誤用。美心見了道:「老三,不能偷拿單位東西,這是原則問題。」家藝道:「我師傅給我的,放著也沒用。」美心拿起一隻盒子對著光看,盒面上畫的是個侍女。
美心端詳,「這畫的是李香香還是白毛女?」
家藝半撒嬌半嗔,「哪來的白毛,頭髮烏黑的。」
老太太端著豆腐湯進門,放在桌上,湊過來,隨口一說:「是林黛玉吧。」家藝立即說:「還是阿奶有文化。」
盒子分一分。給家麗的自然最大。給家文一個八角盒子,家歡得的是長方形的。小玲和家喜每人一個正方形小盒子。家藝一下在姐妹里抖起來,自我感覺良好極了。一頓飯吃得神氣活現,豆腐也吃出了肉的感覺。
常勝對待這些小東西不感興趣,只教育女兒,「工作了,就是大人了,人家也會把你當成個大人看,不能任性,不能不講組織原則,不能占公家便宜,以後像這種往家順東西的事情,就不要做了。」
「不是,爸……」家藝想要申辯。
美心喝止:「你爸說話你就聽著!」
家藝不說話了。家歡、小玲和家喜偷笑。
「也是說你們,都聽著,以後都要怎麼說做,你爸說你三姐也是說給你們聽,不要走出去,人家說我們何家的女兒沒有家教。」家歡只顧吃菜,小玲、家喜點頭稱是。
吃完飯,家文、家歡幫著收拾碗筷,家藝說有事出門。家歡不滿,鼻子哼了一聲,「賺工資了,就牛起來了。」
家文笑道:「再過二年,你也就上班了。」
「那倒是。」家歡無限暢想,「我上班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新星大酒店吃一頓。」新星大酒店是外貿新開的高端酒店,餐飲住宿都有。「然後,再去要一個房間,住一晚上。」家歡越說越陶醉,「姐,聽說新星大酒店的牛角麵包特別特別特別好吃。」
沒人回應。再一回頭,家文已經不在了鍋屋。
小卧室,美心跟老太太關著門說話。「這老三,第一個月工資全哄掉,常勝也忘了提醒,錢要上繳一部分。」
老太太勸解,「算了,不行下個月再說,頭一個月,新鮮勁還沒過去,就饒她一個月,讓她也快活快活。」
美心笑道:「都像媽這麼做好人,國庫早空虛了。」
「不是做好人,現在老大老二給錢,你和常勝也上班,老三能自給自足,剩下三個小的,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能松點就松點,讓孩子們透透氣。」
沿著壩子走,一回頭,小玲和家喜追上來。
「什麼事?」家藝直問。
小玲和家喜有些扭捏,欲言又止。
「說啊。」家藝不耐煩。
小玲推了推家喜。家喜支吾不言。
「不說我走了,神神秘秘的。」
家喜不願放過這個機會,撇開小玲,上前一步,「三姐,給我們五毛錢。」
家藝停了一下,「要錢幹嗎?」
「買鉛筆橡皮作業本。」小玲撒了個謊。她不擅長撒謊,表情漏洞百出。家藝嗤了一聲,不屑地,「你們是買鉛筆橡皮的人么,課本都多久沒摸過了?」說著就要轉身離開。
「三姐!」家喜大叫一聲。充分引起了家藝的注意。「反正,反正你不給我們五毛錢,我們就去跟爸媽說。」
「去說吧,想說什麼說什麼。」家藝毫無懼色。
家喜快速地,「我們就去跟爸媽和奶奶說,你這個月發了工資沒交公糧,二姐都交了,你沒交。」
一下打到七寸了。
是沒交。也不能交,她何家藝馬上還要去眼鏡店配眼鏡,去照相館拍照,去商店看衣服,人生剛開始得意一回,怎麼能交?絕不。算了,五毛就五毛。不能因小失大。
何家藝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把子錢,挑出兩張兩毛的,一張一毛的,窩成糰子,丟在地上,「喏。」
家喜連忙撿了,又說:「是一人五毛。」
「鬼子六!你怎麼不去當地主!」家藝憤怒,但還是不得不又挑出五毛,甩出去。家喜又連忙撿起,揣褲兜里。
家藝哼了一聲,快步走了。
淮河上吹來清風,神清氣爽。小玲和家喜得了一筆外財,喜滋滋地。小玲攤開手掌,「給我。」
「什麼給你?」家喜不認賬。
「五毛啊,」小玲說,「一人五毛不是說好了嗎?」
家喜反問:「你出力了嗎?屁都不敢放一個,沒有。」說罷,小跑而去。空留小玲一人在原地。
小玲委屈著急,「這……不是……這……」
每個家庭,總有最受欺負的那個人。
田家庵鐘錶眼鏡公司,家藝站在櫃檯前,一會要看看這個,一會要拿拿這個。她打算配一副眼鏡。
做的是個累眼的活兒,老員工們大多有眼鏡,她測了,自己有一百度散光。那年頭,散光這個詞還不多見,聽上去那麼高級。有個散光的眼睛,能專門為散光的眼睛配一副眼鏡。令家藝感覺良好。
歐陽寶湊過來了。「配眼鏡呢?」明知故問沒話找話。
家藝沒理他,繼續對著鏡子搔首。
「那樣茶色的流行。」
家藝翻他一眼。歐陽連忙閉嘴。
「喂,有好看的。」歐陽小聲說。
家藝不懂他意思,微微皺眉。歐陽用手攏著嘴,「有好看的書。」家藝問:「什麼書?」歐陽連忙擺手,不讓說。又說找個僻靜的地方。「不說什麼書不去。」
「《少女之心》。」歐陽悄悄地。家藝果然來興趣了,這書她聽過,有同學看過,說特別吸引人。
「去哪?」家藝問。
「你說去哪就去哪,指哪打哪兒。」
「快點說,我不想動腦子,別那麼沒主意不行不行,最煩這種男的。」
「要不去鍾郢子,菜地,沒人。」
「那麼遠。」
「咱有車呀!」歐陽對自己那輛破二八自行車很自信。
「不行。」家藝拒絕,她不想讓人看到她和歐陽攪和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