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一切都要快。
女人家出遠門不行。建國和衛國立即去巢湖。「平平安安地,平平安安地。」老太太雙手合十,對天禱告。
建國找武裝部要了車,直接開過去,到地方,有關部門卻只是領著他們認屍。沒人說話。房間里靜悄悄地。白布下蓋著人,衛國、建國屏住呼吸,走到跟前,衛國伸手揭布。頓時嘔出來。
眼前的常勝,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建國上前,看了看,跟有關人員確認,的確是其老丈人何常勝。「建議儘快火葬。」交警隊的人說。建國對衛國,「去弄點酒精和水。」衛國噯了一聲,立即去找。
一會,醫用酒精和水來了。衛國端著臉盆。
建國揭開白布,把常勝臉上撞爛的肉複位,血跡擦乾,下半身的腸子複位,全部用酒精清理一遍,再用水擦拭。衛國到底年輕,第一次這麼直面死人,他不大敢靠近。交給建國處理。清理完畢,常勝恢復了本來面目,安安靜靜躺在那,建國和衛國都不說話。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戛然而止。
建國又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常勝換上。
「大哥!」衛國叫。
「沒那麼多講究。」建國說,「準備上車吧。」
星夜趕回。遺體拉到火葬場。家麗最先知道的。痛哭。但她必須控制自己,這個消息,還要告訴媽媽和奶奶。
必須說。但怎麼說。由誰去說。是個大問題。
家藝不在家。家歡、小玲、家喜都靠不住。家麗和家文一起回家,美心站在門口眺望,見女兒來,忙上前捉住,「回來了沒有?」
家麗攙住美心,「媽,我們到外邊走走。」
「走什麼,回來了沒有?」美心問。家文也說,媽,走吧。美心沒辦法,只好跟著兩個女兒往外走。到大路,建國站在車子旁。美心問:「建國站那幹嗎?你爸呢。」
家文的眼淚止不住流。
家麗還能強行控制住自己,「媽……爸他……」
美心著急,「別磨叨了,你爸怎麼了快說,他人呢。」
家麗哽咽,「媽,你可要停住,上頭還有奶奶。」
美心猜到了幾分,怔住,先看遠方,再把目光調到家麗臉上。等她說下文。家麗小聲地,「爸他出車禍……沒了……」
話音剛落,家麗和家文就一把抱住媽媽。
劉美心雙眼看天,整個人往下出溜,癱軟了。
上車,去看常勝。見面時才哭出來。那種悲痛之聲,聞著落淚。一個妻子失去了丈夫,一個家失去了頂樑柱,一群女人失去了男人,幾十年夫妻,劉美心從未想過何常勝會走在她頭裡。人生百年,常勝卻半途下車。死在夫前一枝花,死在夫後豆腐渣。以後怎麼辦?劉美心不敢想,前途茫茫,她只能用哭聲送常勝一程。唱著老家的哭喪掉,「哎呦的常勝哥呀……丟下我們不好活……還有六個女兒呀……讓我們怎麼過生活……蒼天老爺不長眼呀……奪我夫君去天國……人間苦楚他不管呀……吃苦受罪今生錯……」
家麗、家文扶著阿媽,默默流淚。
家藝闖進門,她剛從上海回來,「爸怎麼了?」沒人回答她。「爸——爸!」家藝撲上去,哭得一塌糊塗。
家文拉過她,小聲問:「你跑哪去了?家裡家外沒人。」
家藝發窘,不吱聲。
家麗、家文、建國、衛國、家藝和美心商量。怎麼跟老太太說。討論的結果是,暫時不說。遺體火化。儀式緩辦。家藝說:「阿奶這麼能,一下就猜到了。」
「慢慢透露也好,自己猜到,也有個消化時間。」家文說。
家麗道:「外貿肯定要辦追悼會,到時候自然就知道了。」
建國的建議是不要瞞,長痛不如短痛。
可老年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談何容易。
遺體必須火化了,時間不短了。還是不要讓老太太見,車禍太過慘烈,見了只會更加刺激她。車禍的後續處理,賠償款,單位的撫恤金等等,都交由建國、衛國處理。
一眾女眷,陪著美心到家。進門前,都必須處理好眼淚。劉媽站在門口。美心見了老鄰居,忍不住又哭了。劉媽抱住她,「好好的,好好的,你不能倒下,不能,家裡還有孩子,還有老人。」句句說在點上。
推院門,老太太正在餵雞。
「怎麼一塊回來了。」老太太抬眼,發現個個眼泡都是腫的。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美心道:「媽,你歇歇。」
「不累,歇什麼。」老太太說。
眾孫女跟著都說阿奶你歇歇。老太太只好放下餵雞的飼料簸箕,被扶著進了屋。坐穩了。喝點茶。美心才道:「媽,常勝出差還得幾天才能回來。」
老太太哦了一聲,沒露聲色,「具體幾天?」
美心無措,望望家麗。家麗答:「七八天。」
老太太繼續問:「在那幹嗎?」
「還是出差那點事。」美心答,「羊皮牛皮。」
「給他打個電話,讓帶點銀魚乾回來。」
美心噯了一聲。
「眼泡子怎麼腫成這樣?」老太太繼續問。
家藝道:「最近流行紅眼病。」
老太太問她,「老三,見到你爸了?」
「見到了。」家藝嘴一禿嚕。
眾人著急,要制止。家藝改口,「沒見到。」為將功贖罪,家藝急中生智,「阿奶,實話跟您說了吧,爸在巢湖被抓了。」
老太太站起來,驚愕地,「怎麼了?犯了什麼事了?」
家藝罕眉耷眼,「說不好,老天爺的事。」
老太太思忖,「偷搶扒拿?吃喝嫖賭?不會,他不會的。」正說著,屋裡進來幾個人,都是外貿的領導。滿面悲傷。進門什麼也不說,一個女同志上前握住美心的手。為首的大領導上前捉住老太太的手,「老太太,節哀。」一屋子大亂。
「怎麼回事?」何文氏慌了。
「何常勝同志還是一位好同志,剛剛加入了。」
「領導,常勝是好。」老太太驚異而無主地。
「常勝英年早逝,誰也沒料到。」領導用憂傷的調子。
何老太太當即暈了過去。
「媽!」
「奶奶!」
一屋子人徹底亂了。
死去的人死去了,活著的人還得活。老太太被送到醫院,搶救,無大礙,活得好好的。兒子去世,她不接受也得接受。悲痛,只能用時間沖淡。一家人必須把常勝的身後事處理好。
遺體告別,火化,選墓地。按照當地規矩,埋在山上。舜耕山,海拔不過三百米。相處舜帝在此耕作過,是風水寶地。淮南電視台的接收塔修在山頂,因此也叫電視台山。
選的地塊是請風水先生簡單看過。入土那天,歐陽寶也來了。家麗沒顧上細問。家文問家藝,「誰讓他來的。」
「他自己要來,說送送單位前輩。」家文就沒再多說。
然後是處理賠償。一方面是肇事方的賠償。對方是個運輸公司,經協調,賠了一萬八。外貿給了撫恤金。常勝去出差的黃牛廠也給了撫恤金。鑒於何常勝還有兩個女兒未成年。每個月單位補貼五十元給小玲和家喜作撫養費。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家裡怎麼安頓。常勝去世,老太太搬回龍湖菜市宅子,抱團取暖。美心無心工作,日日愁苦。家藝整天在外頭晃蕩,不怎麼回家。家歡沒參加高考報名,等著就業,可老爸突然去世。她的就業大事也陷入困頓。
老六還在讀書。老五讀不下去,輟學在家。多半跟大老湯家老三振民玩。
家麗看著心急,跟建國商量,「這個家這樣下去不行。」
建國問:「那怎麼樣才行?」
家麗道:「我得先搬回去,向東學平你照顧點。」建國表示同意,向東已經上小學,學平上幼兒園,接送即可。
「爸雖然走了,但家不能散了,還是要打起精神,好多任務沒完成,往後事多著呢,三四五六都沒嫁人,還有工作。老四的工作也是個難題。」
建國道:「爸這算因公殉職,按理說可以頂替。」
家麗才想起來,說那有空我去外貿問問領導,能頂替最好了,解決一個是一個。第二天,家麗便收拾了幾件衣服搬回家住。老太太和美心睡一個屋。家麗和家歡一個屋。家藝和老五老六住。家麗先把老爸常勝的東西收拾收拾,放到後院自家蓋的小儲藏室去,免得二老睹物思人,更難受。老四、老五在家沒事,家麗就安排她們一個買菜做飯,一個陪著老太太,免得老人家出什麼狀況。家文孩子小,只能周末回來。衛國他媽陳老太太聽聞常勝去世,也來安慰,給了錢。三個寡婦面對面,無限感慨。何家老太太道:「跟誰講理去,這世道就是這樣,不該死的死了,該死的還活著。」
陳老太太接話,「地府也缺人,能幹的都被收過去了。」
美心恍恍惚惚地,「這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陳老太太勸她,「親家,你千萬不能這麼想,就算這屋子裡的人都倒下,你也得站著,孩子還沒成家立業,親家公未完成的事都擔在你肩上了。」
美心想想又落淚,「有時候我下班走在河邊我就想,乾脆一頭扎進河裡死了算了!」
陳老太太與何家老太太同時,「別!不能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