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苦笑地,「她能有為民那兩下子?不行,太年輕。」
美心不服,「有什麼不行的。湯家老大還一條腿呢,家喜好歹有兩條腿。」老太太讓家麗再想想辦法。
「阿奶,能想的,建國和我都想了。可人家就說,一個蘿蔔一個坑,編製不會再增加。」
小玲在一旁剝毛豆,有一搭沒一搭聽了,忽然靈機一動,「這有什麼難的,一個蘿蔔一個坑,那讓蘿蔔讓出來一個不就好了。」家麗見她說得輕鬆,問:「哪個蘿蔔出來?」
小玲不假思索,「讓媽內退,老六頂替不就行了。周圍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反正媽還有幾年也就退了。」
三個掌事人一時無言。老太太和家麗眼神投向美心,這個辦法的焦點在她身上。美心說:「我退,我退老六也只能在醬園廠,不能去五一商場。」
小玲補充說明:「先去醬園廠,五一商場裡頭有醬園廠的股份,從醬園廠往五一商場調,就容易了。現在就是先把這個坑站住。」
美心下意識地,「我不同意,常勝沒了,我不能再沒了工作。」
小玲解釋,「媽,你那不是沒工作,是內退,再過幾年,就可以辦正式退休,一樣拿錢。你這種沒工作,多少人巴不得。就怕單位不同意呢。和一輩子醬油缸子,還不願意休息吶。」
美心急得去打小玲巴掌,「盡出餿主意,嘴賤剝磕!」
小玲連忙躲開,跑外頭去了。
龍湖公園裡有人跳霹靂舞。小玲跑過去看,她也是愛好者。何家的劉小玲鍾愛一切時髦的事物。
龍湖公園九曲橋邊的小廣場,一群人圍著,當中有青年跳得起勁。一會做一隻手到另一隻手的「傳電」,一會前後左右走「太空步」,一會又對著空氣「擦玻璃」。
「湯振民!」小玲撥開人群,對著跳舞的人喊。
振民舞步不停,用「擦玻璃」的形式跟她打招呼。
小玲一躍而入,跟振民共舞。小玲炫酷的屋子贏來圍觀青年的喝彩。跳了一身汗。人散了,兩個人到琉璃黃龍水池邊坐著歇息。小玲輕踢振民的腳,「鞋不錯。」
振民的新回力鞋。跳霹靂舞專用。
振民笑嘻嘻地,「沒想到你舞跳那麼好。」
「我是時髦女王。」小玲很有自信。
「時髦女王劉小玲。」振民真這麼叫。
「不,」小玲糾正他,「叫我凱麗,跳霹靂舞的時候我就叫凱麗。我就是凱麗。」
凱麗是美國電影《霹靂舞》女主角的名字。
奇思妙想。小玲陷入沉思,自言自語,「你知不知道,劉小玲這個名字曾經給我帶來厄運,人家差點不讓我頂替,反正我現在就是凱麗。」振民愈發覺得她有意思。
「你叫一下。」小玲命令他。
「凱麗。」振民叫。又問:「就叫凱麗?沒有姓?」
「藝名。」小玲耐著性子解釋,「你看費翔,就是藝名,沒有姓。」
振民道:「費翔就姓費。」
小玲大聲,「我就是那個意思,你這人怎麼老抬杠,我就叫凱麗不行嗎?」
「行,沒問題,那我叫什麼?」
「湯振民啊。」
「我也想有個藝名。」
「你要什麼藝名,沒用。」
「以後咱們跳霹靂舞的時候,人家一報幕,凱麗,湯振民,這兩個名字放在一起不搭配。」
「誰要跟你放在一起,誰要跟你搭配,」小玲先搶白兩句,再說,「你就叫馬達。」
「男主角的名字。」振民說,「這個好,凱麗和馬達。」
「馬達,來個太空步。」小玲說。
湯振民立即神經質般的舞動起來。
最近美心上班都格外盡心。醬園廠已經升級,改名叫春燕釀造廠。這是她工作了一輩子的地方。即便在接連生育,最困難的時候,她也沒有放棄工作。舊社會出生,新中國成長,她接受的階級教育是:人是要勞動的,女人是要頂起半邊天的。長久以來,她也的確是那麼做的。美心和老太太的區別是,老太太當了一輩子的家庭婦女,她的全部世界就是家庭,她最顯著的身份是家長。她是家裡的定海神針。但是美心不是。她還有個社會角色,她是工人,職工,這個城市的一份子。
可是,事到如今,為了老六能混個鐵飯碗。美心也得痛下決心。內退。
老六是所有孩子中唯一一個她一手帶大的。
人事科主任笑著對美心,「想清楚了?內退暫時只能拿一半退休金。」美心也回報以笑容,「想清楚了!天大地大,孩子最大,累了一輩子了,也該歇歇。」
辦完手續就回家。飯做好了,老太太和家喜在家等著。美心一進門,不說話。家喜上前,問:「媽,怎麼樣了?」
美心呼出一口氣,不說話。
「媽,我能不能轉正?」家喜搖美心的胳膊。老太太看美心的表情,已經得到答案。頭一夜,婆媳倆商量過。退休也不是沒事做。家藝找的小活——糊紙盒,她們可以一起做。
「去上班吧。」美心說。
家喜興奮地親美心臉頰,「還是媽好!謝謝媽!」
老太太助攻,「老六,你媽為了你,把這坑都讓出來了,你以後……」話沒說完,老六便搶著說,「我以後肯定對媽好!」
兩個大人都笑了。
沒幾日,老六就去報到。美心託了老師傅照顧女兒。家喜被分在釀造組,負責看管、攪拌醬油缸子。跟美心早年的工種一樣。幹了一天,家喜回到家就滾在床上,嗷嗷地叫美心幫她揉腰。「不行了不行了,媽,你這工作也太難幹了,你都不知道那個缸子有多大,攪拌起來有多費勁。」
美心不做聲。
老太太道:「你媽以前不就是這麼過來的?堅持。」
家喜痛苦地,「奶,你真是沒見過,那個難度,那個勞動強度……」老太太立刻,「我什麼沒見過,以前跑日本鬼子反的時候……」家喜攔話道:「阿奶,又說跑日本鬼子反,都哪個年代的事了。」
小玲在旁邊打趣,「媽,你就不應該把工作給老六頂替,她哪是吃苦的人。」家喜可不饒小玲,「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爸的工作你頂了,整天輕輕鬆鬆,要不咱倆換換?」
美心呵斥,「老五,少說兩句!幫不上忙,還說風涼話。」
小玲連忙閃開。外頭有人喊,「凱麗!」老太太奇怪,「這叫誰呢?」小玲忙不迭跑了出去。
美心一邊幫家喜拔罐,一邊說:「你還得干,再苦再難,這是份正經工作,是你自己求來的。想回五一商場也沒那麼快,回頭讓你大姐大姐夫再想想辦法,有的苦,就得自己吃,媽能管你一輩子?」
家喜哦了一聲。第二天,仍舊去上班。
上班的上班,求學的求學。白天,家裡只剩老太太和美心兩個人。她們面對面坐在吃飯的小方桌邊,手上忙著活計。身旁,白色的紙盒堆得老高。
美心停一會,揉揉眼睛,大喘氣。
老太太說:「開會電視。」
「算了,費電。」美心說。她只是剛退下來有點不習慣。老太太放下紙盒,去泡壺茶,婆媳倆一人一杯,喝著。
美心冷不防地,「媽,我這下半輩子,就這樣了?」
老太太一愣,隨即笑,她是過來人,「兒女都大了,連外孫子都這麼大了,也幹了一輩子,應該歇歇。不然還想怎麼樣?」
「不是兒女,是女兒。」
「好好,女兒,女兒。」
「不敢想,我老覺得自己還年輕,還能響應號召,為社會主義服務呢。」
「慢慢適應。」
「晚年生活真長。」美心說,「要能把這日子,多勻一點到年輕的時候就好了。」
「一代一代都這麼過來的。」
「成老廢物了。」美心嘆氣。
「你在罵我?」
「媽!」美心解釋,「是說我自己,總覺得自己一輩子什麼都沒幹。」
老太太當然不介意,她只是開個玩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下輩子怎麼著也得做男人。」
「哦?」老太太疑惑神色。
「男人不用生孩子,男人退休晚。」美心曆數。
老太太摘掉眼鏡,雲淡風輕,「女人活得長。」
兩個人突然都笑了。
院子門噹啷一響。老太太問:「什麼聲音?」
美心連忙起身去看。隨即大叫:「媽!」老太太連忙也趕出去,卻見院子當中躺著個人,是家麗的大兒子何向東,也就是她們的寶貝長外孫小年。
一頭的血。躺在地上痛苦地翻來翻去。
「止血藥,止血!」兩個大人亂作一團。美心翻了一圈,沒有,連忙去朱德啟家借。也沒有。最後跑上二樓,到劉媽那找到雲南白藥和膠布。兩個人仔細清洗、包紮,好容易清理好了。美心還不放心,說去醫院吧。
小年掙扎著,「不用,輕傷不下火線……」
美心急呵:「頭都爛了還不用!」
老太太折中,「去,找秋芳過來看看。」在一旁圍觀的劉媽連忙請秋芳來。恰巧秋芳在家,已經下班了。仔細查看,說:「沒有大礙,都是皮外傷,如果是重大撞擊,不排除腦震蕩的可能。」
美心問小年,「怎麼破的?什麼東西砸的?」
小年滿不在乎,「挨了一板磚,姚家灣那些孫子!偷襲我!」
幾個大人忍不住笑。
小年又說:「奶,老太,不能讓我媽知道,千萬千萬!」
老太太故意板著臉,「這麼大的事,你媽能不知道么。」
正說著,家麗進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