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湖公園門口。幾個青年在跳舞。擦玻璃,太空步。水平中下,卻也能迎來喝彩。振民瞅著,哼了一聲,一個滑步切入,立刻成為舞台的中心。
他享受這種感覺。
瘋狂,忘我,陶醉,崇拜。只有在舞蹈的世界裡,他是自由的。
手裡拎兩個油旋子。進門,一隻拖鞋直飛過來。振民靈活,連忙躲開。鞋正中門板。噹啷一聲。他知道小玲在發火。去買撒湯,他用了足足三個小時。關鍵也沒完成任務。
「來啦來啦,周圍都跑遍了,」振民把油旋子拎到小玲面前,「這也是你愛吃的。」
小玲目光獃滯,抓油旋子在手裡,看了看,忘振民臉上一拍。這下沒躲開。「不過了!」小玲一聲怒吼。跟著就要起來。
振民追在後頭,「你聽我解釋。」
小玲卻已經出門了。
何家,小玲前腳進門,振民後腳就跟進來了。美心見兩人神色不對,大概猜到吵架了,問:「怎麼回事?」
小玲超自己屋裡鑽,卻發現她的老屋已經被小冬佔領。「媽!怎麼回事?說好了給我保留的!」
美心不理她,問振民,「你說,怎麼回事?」
振民縮著脖子,「媽,就是小玲她現在實在是太不講道理了,根本就是一點點的事情……」
美心見振民說不明白,算了,她也明白了,便說:「老奶奶在睡覺,你這樣,小玲這邊,我做工作,你先回你爸媽那,一會好了,你就來接走,不好再說。」振民只好答應。
湯婆子兩口子去世後,為民和秋芳為了方便小芳上學,搬回老屋子住。振民進屋,秋芳正看著小芳做作業。
「嫂子。」振民打招呼,垂頭。
「怎麼了,這會回來。」
「一言難盡。」
「跟老五吵架了?」
「實在受不了她那脾氣。」
「你是男的,一家之主,多包容點,何況小玲現在懷著孩子,情緒不穩定是正常的。」
「有我這樣的一家之主么?」振民哭喪著臉。他先在討厭婚姻。
何家客廳,美心起身去把卧室的門關上。老太太還在酣睡。年紀大了。晚上睡的少。白天卻經常打盹。
「劉小玲我數三聲,你給我出來!」美心不客氣。
「媽!我是受害者!」
「一!」真數。
「你應該去幫我打振民。」
「二!」
「你到底是誰的媽?!」
「三!」
小玲終於還是出來了。扶著腰,肚子已經很顯了。
「你現在給我回去。」
「媽!我出嫁的時候你不是說這個家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女兒們的堅強後盾,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怎麼全變了。」
美心訓斥道:「多大事?動不動就回娘家,你現在有家有業還懷著孩子,能這麼任性嗎?把你男人起跑了,有你什麼好,劉小玲,你是跟我姓的,怎麼就一點不隨我呢。」
「媽!實話說了吧,我就是想喝口撒湯,湯振民出去三個小時,買回來兩個油旋子。」
美心心疼女兒,但嘴上還得勸和,「我讓他去買。」
「這不是關鍵。」
「關鍵是什麼?」
「關鍵他心思根本就不在這個家上。」
「當初是誰以死相逼也要結婚的?」
「此一時彼一時。」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實在不行就離。」
美心柳眉倒豎,「你敢!」
小玲立刻嬉皮笑臉,「我就說說。」
美心道:「說說,這種事情你想都不要想,一點一絲一毫的念頭都不能有。」
「哪有這麼嚴重。」
「離婚女人值錢是不是?」
「好了好了,不想不想。」
「給我回去!」
「媽,我想吃撒湯。」
「你這孩子怎麼迷到哪是哪!」
嘴上堅硬。但面對女兒,美心的心依舊柔軟。老五要吃撒湯,她的鴿子湯派上了用場。小冬摔跤,需要滋補,家麗送了鴿子來。美心熬成一鍋湯。勾兌澱粉,給老五拿雞蛋沖了一碗。小玲連碗底子都舔得乾乾淨淨。
「媽你去開飯店得了。」小玲不吝讚美。
美心道:「開個醬菜攤子,已經累死了。」
「媽,要不我搬回來住吧。」小玲說。
「不行!」美心第二次發火。
裡屋,老太太醒了,叫美心。美心一邊應著,一邊指著小玲,「你給我回去,前頭姐姐們哪個像你這樣?你就是差心眼,講話做事不過腦子,嫁人了明白嗎?」
「不明白。」小玲撅著嘴。
正說著,張秋芳已經帶著振民上門接人了。
「回去吧!」美心低喝。
在人民醫院住了有日子。待家文病情穩定,衛國找人,把她轉到衛校住院部,一來好照料,二來他也該正常上班,掙錢。衛校離機床廠不遠。三姐春華也能時不時過來照看照看。春榮的學校離衛校雖然有一段距離,但她看在弟弟的面子上,偶爾也來。
家文也明白,人在人情在,陳老太太不在了,大伯哥和大嫂自然更躲得遠遠的。兩個姑姐來幫忙,也是因為衛國。有衛國在,家文感到很安心。
這日,家麗來看家文,帶來一個消息。老四準備結婚了。
家文問:「還是那個?」
家麗笑道:「糧食局車隊的。」
「離婚原因查了么?」
「女方不能生,後來跟人跑到南方去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家文感嘆。又說:「婚禮我可能去不了,讓衛國代表我吧。」家麗讓她好好養病,雜七雜八的事不用管,有什麼,自然會跟衛國商量。
「我這病,也不知道能好不能好。」
家麗勸道:「你就是心思重,你這個病,三分治,七分養。」家文又問老六的情況,探病的人中,有人把老六處朋友的事跟她提了。家麗恨道:「這個王懷敏不是個好東西,我讓她帶帶老六,她把人帶到她家裡去了。」
「主要看兩個小的什麼意思。」
「閆宏宇人還可以,就是他這個媽要命。」
「王懷敏到底犯過什麼事?」
「文革期間她告發過不少人,其中有個五小的副校長,最後還跳樓了。」
「這又是何苦……」家文第一次聽說這事。
春榮來了,拎著保溫桶。家麗忙站起來跟她打招呼。
「大姐,真多虧你照顧了。」家麗替妹妹道謝。
春榮雖然在四小任職,也當過老師,但待人接物上,嘴卻拙得很,所以只禮貌地說應該的應該的。家麗又說:「光明中午怎麼吃飯?」那意思是在不在春榮家湊合。家文忙說:「還是他爸去接,騎自行車,一會就到了,光明也離不開人。」
三個人坐著無話。沒多大工夫,家麗告辭。挨晚子,春華和衛國同時到醫院。家文身體虛弱,下午說多了話,正在打盹。陳家姐弟仨在旁邊衛校小花園聊天。
「有個偏方,對肺結核病後的身體恢復有幫助。」衛國說。
春華問是什麼。在哪裡求的。
「小潘庄,一個老中醫。」
「什麼葯?哪來的方子?」春榮問。
衛國從懷裡掏出一張箋子,對著微弱的天光,仔仔細細小小心心地念:「《本草綱目》釋其名謂:『天地之先,陰陽之祖,乾坤之始,胚胎將兆,九九數足,胎兒則乘而載之,遨遊於西天佛國,南海仙山,飄蕩於蓬萊仙境,萬里天河,故稱之為河車』,初出時為紅色,稍放置即轉紫色,故稱紫河車。」
春華微嗔,「怎麼還是文言文。」
春榮到底見得多些,挑出重點,「是說紫河車?」
衛國確定,「對,紫河車。」
「什麼是紫河車?」春華問。
「人的胎盤。」衛國解釋清楚。一時間三個人都不說話。為滋補身體,弄人的胎盤來做葯,如不是家文生病,無法想像。但衛國確定,這就是一味中藥,且對肺結核病後恢復特別有效。事實上,他已經聯繫了保健院。接生過後,很多胎盤都棄置,他打算要幾個來做藥引。只是,他是男的,去產房等胎盤,又要洗。醫院熟人要求,必須來個女的。衛國只好求助兩位姐姐。
春華膽子小,「這不好吧。」
衛國瞧向春榮。
春榮提著氣,「我去吧。」
當天晚間,春榮便在保健院產房後等著。等了三胎,都不見人送胎盤出來。衛國聽老中醫的話,必須要男胎胎盤。到下半夜,連續幾胎都是男嬰,熟人把胎盤包好送了出來,春榮不等,戴上乳膠手套,當即去醫院後院的水池子淘洗。腥氣熏天。好在是下半夜。洗盡了,才裝進布口袋。帶回去交予衛國。衛國再按照老中醫教的製作方法,焙乾,消毒,翌日煮了湯藥給家文服用。
「這什麼東西?脆脆的。」端著碗,家文用瓷勺點點碗里的東西。
「豬肚子。」衛國撒謊。說真話怕她不吃。更怕她說荒唐。「以後回家,還要多吃的豬心肺,以形補形。」衛國強調。
這家文倒能理解。
春華嘴快,紫河車的事一不小心傳給了老大克思。克思再說給陶先生聽。飯桌上,陶先生放下筷子,一臉厭惡,對克思,「別說了別說了,白斬雞都吃不下去了。」蹲一下,又說:「都什麼年代了,還這麼愚昧、無知、愚蠢!」克思奉承她,「像你這麼知書達理的不多。」陶先生趁機泄憤,「哼哼,瞧見了吧,紅顏禍水自古有之,衛國也是痰迷,當初多少人反對,非不聽,現在嘗著滋味了,真得懸崖勒馬。」
「怎麼懸崖勒馬?」克思不懂她的意思。
陶先生忽然鬼鬼祟祟,「如果這個沒了,下一個,千萬要幫衛國把把關。」克思聽得心也一驚。他沒料到陶先生恨家文恨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