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母女都到家。老太太讓美心找家喜談談。
小冬在裡屋做作業。小年還沒回來。
三個女人坐在後院,對著窗台上幾隻南瓜和院中間的月季說話。
老太太先說:「今天王懷敏來了。」
家喜反彈劇烈,「她怎麼來了!我說今天怎麼沒去上班。」
美心對家喜,「我看你都快被王懷敏洗腦了。」
「媽!沒有的事!」
美心略帶憂傷地,「在這個家就這麼待不住?就這麼迫不及待,老四剛出門,你也要跟著出去。」
家喜聽出來了。她媽以為王懷敏是她鼓動來的。「阿媽,阿奶,我根本就不知道王師傅來,我也沒讓她來!」
「但你也沒拒絕!」美心嗷的一聲。
老太太勸:「她媽,好好說話,有什麼說什麼別帶情緒。」
美心道:「家裡沒個男人,不行!你看看這,幾個女兒,這才幾年工夫,一個個跟摳礦似的都給我摳走了。」
老太太見美心實在說不明白話,只好親自上前問:「家喜,你跟閆宏宇,到底什麼打算。」
「不知道。」家喜說。
「不知道可不行。」老太太說,「我和你媽並不是堅決反對,但都要看你的態度。利弊都要考慮清楚。」
「還湊合。」家喜小聲。她對自己感情也不是十足有信心。只不過,目前為止,宏宇還行。
「什麼叫湊合。」
「他的錢給我花。」家喜說。
美心激動,「你拿人家錢了?」
「不是,是他非要給我。」
「給你也不能要!」美心是有原則的,「當時你去五一商場上班,就怕你拿人家錢。」
「媽,這是兩碼事情……」
老太太教育孫女,「他給你,是他的態度,你不要,是你的底線。要了就代表默認了處朋友的關係。是不是打算繼續處下去?」
家喜喉嚨里唔了一聲。
美心惱得拍南瓜,「你說你這麼多家不找,非掉到她家,王懷敏,那是有名的難纏。」
「我又不跟她過……老說這……」
美心急得,對老太太,「老奶奶,我管不了。你管管你孫女。」
老太太只好說:「老六,談可以,不要這麼著急結婚,都看看,你在觀察他,他們家,他也在觀察你。如果結婚,得有獨立的住房。記住了。你不提,到時候我們也幫你談。記住。」
家喜說記住了。
中午吃飯,衛國做好飯,單分出一盤子。家文的筷子、勺、碗也都是單獨的。端上來剝皮魚。光明要下筷子。衛國阻止,「先給你媽一條。」光明聽話,用公筷分了一條到媽媽的碗里。
衛國對家文,「差不多了吧,拍片子都說越來越小,沒有傳染性了。」
家文道:「等完全好了再說。」大意失荊州,小心駛得萬年船,對於病,家文不馬虎。衛國道:「心理因素也很重要。」
一家三口吃午飯。
飯後,光明去午睡。衛國和家文靠在床上邊說話。
衛國道:「聽說廠里馬上要有變動。」
「哪個廠?」
「先動你們澱粉小廠。」
「怎麼動?」
「可能會解散。」衛國說得平靜。家文卻十足震驚,生病有一年多了,一直請假,沒想到還沒復工,就迎來巨變。
「那怎麼辦?」
「一部分員工組成友誼飯店。搞搞三產,你也被分流過去,但你的身體狀況,肯定不行,所以也是暫時的,再想辦法。」
「可不能沒工作。」家文想得遠。
「找我哥想辦法呢。」衛國說。
「黨校的?」
「嗯,他有個學生在人事局。」
家文不說話。她一向不願意求黨校兩口子。不過這回是衛國出面,她裝不知道。
「大廠不會有變化吧。」家文問,指飼料公司。
「有點風聲,不過應該不至於,這麼大的公司,廠房。」衛國說。暑假到了,衛國怕光明在家淘神,便帶他一起公司上班。
跟衛國同科室的是兩個中老年婦女。一個姓朱,一個也姓陳。
光明叫她們朱奶奶陳奶奶。朱奶奶是本地人,眼看就要退休。陳奶奶是上海人,比朱小不了幾歲,打算退了休回上海。
見光明來,兩個人都喜歡,問這問那,一會,弄了盤跳棋,三個下著比賽。結果每次都是光明贏。
玩一會,光明疲了。衛國讓他出去找小孩玩。暑假,不少員工都帶孩子來上班,飼料公司大院成了他們的天堂。有個叫王大鵬的,帶著幾個孩子在大院里瘋跑。
光明跟上,問他們在玩什麼。
王大鵬手裡拿著個枯樹枝,「捉弔死鬼。」
弔死鬼是一種蟲。包裹著樹葉,一個絲牽引著吊在樹上。王大鵬家養了只八哥,以弔死鬼為食。
光明跟著。王大鵬問:「你是陳光明嗎?」
光明點點頭。
「我認識你。」大鵬說。看來光明還是個小名人。
「你是不是機床廠幼兒園畢業的。」
光明點頭。
「你以前在廠里的大劇場表演過獨唱。」
有這事。那時候光明還在上幼兒園,被老師選中,唱《媽媽教我一支歌》,轟動全廠。
一整個下午,光明就跟著小夥伴們捉弔死鬼。樹上的幾乎捉光了,剩餘的都機警地躲在樹上,不肯下來。
孩子們又去水溝里挑螞蝗玩。
螞蝗在水裡一伸一縮。一旦被挑到水泥地上,立刻癱軟,太陽曬一會,便烤乾了。
鐵欄杆包著個大機器,光明站在旁邊看。欄杆沒上鎖,而是用軟鐵絲擰著把手。
「誰敢進去?」大鵬問。
沒人應答。誰也不知道這個機器是什麼。
「陳光明,你去。」大鵬說。
光明猶豫。但既然朋友提議,他還是不忍拒絕,正打算扭開鐵絲,背後一聲叫喊十分巨大,「光明!」是爸爸衛國。
「光明!」又一聲。
光明站立不動,衛國迅速跑來,拉光明到一邊,「誰讓你進去的?!那不能進!進去人就沒了!」
光明從未見過爸爸發這麼大火。後來他才知道,那是變壓器,人靠近,會被強大的電引力吸附,此前有個青年靠近,丟了一隻手。如果光明打開鐵門,可能丟的就是命。
是衛國救了他一命。
從那以後,衛國不敢讓光明單獨去玩了。上班帶著,還是在辦公室下跳棋。下班回家。不過父子倆每天早晨鍛煉有個野趣。
去家屬樓後面的小潘莊田地釣小龍蝦。
一根線繩系在木棍上,下面栓一段雞腸子,一早上能釣一小塑料桶。
回家,用刷子刷,水龍頭底下沖。衛國親自下廚,用辣椒炒,一炒一鋼精盆子。
轉眼又是一年。家文恢復得差不多了。早上,一家三口一起去鍛煉。日子平淡溫馨。家文的工作重新落實,衛國託了不少關係,把她調入離家一牆之隔的第五製藥廠,分配在膠囊車間。再拍片子,肺部的穿孔已經彌合,家文正式上班。
家喜和宏宇光明正大戀愛,只是宏宇家的房的問題,一直沒解決。老太太不鬆口,這事就拖著。
歐陽寶的毛子生意越做越大,整個淮河以南的鴨毛鵝毛,幾乎被他包圓,去年一個冬,他賺了幾十萬。加上過去的身家,歐陽寶搖身一變成為百萬富翁。家裡的幾個弟兄,有的已經下海跟他干,老歐陽也住上了新房子,安享晚年。當然,歐陽不露財,人人都知道他賺到錢了,可具體多少,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家藝。
這二年,何家藝毫無爭議地走上了人生的頂峰。廖姐還顧著,多少年的老保姆了。有身份的人都要有用人。家藝有。
衣服全部去上海買。她還出國玩了一趟。回來之後描述了幾個月。工藝廠的人全都知道了。
老太太勸她,「老三,收著點,就算現在好過了,也不要這麼張揚。」家藝卻說:「阿奶,人生能有幾天如意日子,得意的時候你不得意,失意的時候後悔都來不及。給你舞台,你站上去就要能表演,人生也是藝術,藝術就是人生。」
老太太知道家藝是勸不服的,也就點到為止,由她去。
美心對老太太,「這個家,現在我們說了誰還聽?老了!」
老太太笑道:「我說老了還差不多。你還早著呢。」
美心嘆息,自嘲,「不該死的都死了,像我們這些沒什麼用的,還千年王八萬年龜的。」
「留著你有作用。」老太太靠在搖椅上,「老四生了沒有?」
美心說:「昨晚上生的。」
「我做夢是個小子。」
「媽,你快成仙了,還真是男孩。」
「方家該滿意了。」
美心道:「人家家兒子多,孫子也多,不稀罕這個。」幾個女兒都生了兒子,美心多少有點麻木。
老太太說:「讓老大老二代表一下,去看看。」
美心說:「老大老三去了。老二離得遠,病也沒全好。」
「還沒好呢?」老太太表示不可思議。家文生病,沒人告訴她實情。「老五呢?」
「居家過日子呢,別人讓老五去了,老四跟老五不對付。」
保健院,家歡還沒出院。方濤陪著她。家麗兩口子並家藝兩口子去看她。家藝封了個大紅包,塞過去。家麗給了兩個紅包,她一個,老二一個。
「孩子取名字了么?」
家歡說:「等他爹取呢。」
方濤連忙說:「我爸昨晚上想了一夜,今個早上給的名字。」眾人都問叫什麼。方濤說:「方誌成。」
建國叫了聲好,「有志者事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