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政局門口,家歡和秋林面對面站著。
「下雪了。」家歡臉上掛笑。
秋林說:「所里的那筆款子到底怎麼打理,大專家,我等你的方案。」
家歡說:「放心吧,我們是最保險的。」
秋林是來找她諮詢業務的。不過,當他問來問去就那幾個老問題,家歡感覺到,張秋林是「沒事找事」而來。或許是專門來見她的?他回國有幾天了。家歡不往深了想。何苦,何必,都是結了婚的人。這故事早已經結尾,不可能有續篇。
但對秋林,家歡還有些好奇。
她裝作毫不知情,「怎麼樣?發達國家都待過了,回到我們這小城市,不適應了吧。」
秋林不失風趣,「噯,怎麼是小城市,1984年國務院就批准淮南十三個較大的市了。」
家歡話鋒一轉,猝不及防地,「麗莎呢,什麼時候回來?」
秋林正面迎接,「我跟她已經離婚了。」
原本,家歡只是打算敲敲邊鼓,看看他的反應,探探他的底,無論是真是假,她以為秋林總要遮蓋一些。誰知秋林不見外,一下就掏了實底,光天化日,赤誠相見,家歡反倒被這個真相打得不知所措。不曉得怎麼接話。虛與委蛇慣了,偏偏怕這種掏實錘的(土語:實打實,不說假話的)。
「這個……」有些結巴。
「都過去了。」秋林故作洒脫。
「不知根知底還是靠不住。」家歡沒頭沒腦冒一句。
一陣風吹來,門口白玉蘭樹上的雪紛紛落下,撲在兩個人頭上,家歡秋林都驚得連忙打掃。家歡穿得少,脖子上光溜溜的,雪頑皮地滑進去,冰涼。家歡一邊笑一邊叫。
秋林連忙把圍巾取下來。加拿大貨,駝色羊毛質地。繞在家歡脖子上。家歡連忙說不用不用。秋林堅持。
「你冷,你需要。」他說。
家歡只好戴著。一瞬間,心底熱流涌過,這場雪似乎也不剩什麼了。路邊,方濤的車停著。不早不晚,他將將好目睹秋林給他親愛的老婆戴圍巾那一幕。瞬間氣壯腦門。拉開車門就要衝上去。「四哥!」宏宇也趕來了。在他背後喊。
方濤站住腳。宏宇追上來。「四哥,怎麼開這麼快。」他手裡拿著對講機,一臉急切。「什麼事?」他問宏宇。
宏宇說:「龍王溝路突發車禍,剛接到通知,讓我們去把幫著營救一下。」事發突然。又是營救。方濤無法拒絕。兩個人連忙上了車,往龍王溝路去。再看財政局門口,人,杳無蹤影,只剩一株巨大的白玉蘭樹,頂風傲雪。
雪地里,光明在前頭跑著。原飼料公司改名為白藍集團,但廠房沒變,場地沒變,下了雪,白茫茫一片。光明央求爸爸衛國一起來玩雪。腳上穿著三姨家藝新送的深藍色雪地鞋,光明跑得飛快。這鞋正派上用場。
顧得茂的女兒也在玩雪。光明叫她一起。樹叢間,一隻野兔探頭探腦。兩個孩子發現了,悄悄靠近。「爸!」光明輕聲,跟衛國打手勢。衛國在後頭,他走得比較慢。雖然胖了些,但身體還是沒恢復。小兔子出樹叢了。白色大地上,一個灰色的小點。光明不猶豫,一個前撲,捉住了小兔子的後腿。兔子亂撲騰企圖逃跑,顧得茂女兒連忙上前幫忙。兩個孩子四隻手,兔子只好就範了。「爸!」光明興奮地回頭找衛國。卻不見他的身影。
「爸!」光明拎著兔子耳朵,往後走了幾步。小兔子還在鬧騰。
雪地里,陳衛國正面朝下,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爸!」光明驚慌地。一撒手,兔子迅速跳開,跑了。「爸!」光明嚇得沒了神兒,「爸——我是光明,爸!爸!」顧得茂女兒連忙朝辦公樓跑。她要去叫人。
人送到醫院,家文也趕來了。診斷結果,病情又有所發展,更嚴重了,肝硬化轉為肝腹水。經過細胞活檢,一周後,醫生明確告訴家文,她的愛人現在已經是肝癌晚期。當場,家文失控,大聲叫著:「不是說只是肝炎,肝硬化!你們這是誤診!誤診!屬於醫療事故!」醫生平靜地離開。空留家文一個人面對殘酷結果。
家文靠在醫院走廊上,淚流不止。
不,她不能倒下。還是要治,並且不能讓衛國知道。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再借點錢。家文最怕借錢。她首先想到回自己家借,但不行。這是衛國的事,她必須跟陳家幾位說清楚,現在要救的,不光是她的丈夫,還是他們的弟弟。家文騎著自行車,直奔黨校。是個大禮拜,克思去學院教課,周末也有學員來上課,屬於函授班。混個文憑的。陶先生在家,光彩坐在窗前寫作業,院子里,一枝寒梅盛放。紅得血淋淋的。家文說明來意。陶先生皺眉,「會不會是誤診?」家文含淚,「查清楚了,但還能治,至少可以減輕一點痛苦。」陶先生狠下心腸,到屋裡轉了一圈,又出來,「現在也實在困難,這點你先拿著用,回頭讓你哥再給送過去,得去銀行解除定期。」家文接過來,低頭一看,四百塊錢。她瞬間明白,他們覺得衛國是個無底洞,不想投資了。黨校她不會再來第二次。再去四小。她不想讓鮑先生看到,便偷偷讓鄰居把春榮叫了出來,兩個人到辦公室談話。春榮心疼弟弟,給了一千救急。去找春華,春華也給了一千。家文拿了錢,又去娘家借。媽和老太太是沒錢,大姐兩個兒子,自己又賣菜,沒什麼積蓄。要借只有老三老四。老五離婚帶孩子,老六剛結婚,也是窮得叮噹。想來想去,還是找老三。
家文站在家藝家門口。細雪在天上飄,今年雪下得勤,路上都堵了。廖姐來開院子門。家藝抱著個大手爐。工藝廠不景氣,全場員工工資僅靠當門子一溜門面房出租發。家藝索性當起家庭主婦,日日在家安守。
「二姐,這展子(土語:這會兒)怎麼來了?」家藝估摸著有大事。
家文來不及細說,直接講重點,聲音有點小,「我想借點錢。」不得不張口,為了衛國。
「怎麼搞的?」
「你姐夫的病……」家文不忍細說。
「要多少?」家藝爽快。危難時刻,她不含糊。
「三千。」家文報了個折中數字。
家藝轉身回屋裡,再出來,信封里裝著五千塊,遞給二姐家文,「這些你先用,不夠回頭我再給你送點過去。」
家文看了看,只多不少,到底是親妹妹,眼眶不禁濕潤,「老三……」
「別說了,救人要緊。」家藝握住家文的手。
「要不要打個借條。」家文懂做生意的人的規矩。
「你還能跑了?」家藝笑,「快去吧。」
到底是親姊妹。家文望著妹妹,眼神里滿是複雜情緒,說不清是感慨,是悲傷,是感動,還是喟嘆,一時間,說感謝似乎太清了,她只是笑笑,眼眶濕濕的。
家文出門正迎著歐陽進門。歐陽跟她打了個招呼,叫二姐。兩個人心裡都有事,沒顧上說話,一個出,一個進。
歐陽前腳剛進門,小楓也回來了。他剛在隔壁鄰居家玩。
「爸,我想要個變形金剛。」小楓提要求。
「做作業去!」歐陽寶心情不好,沒空應付。
「就要一個擎天柱。」小楓堅持。拉住歐陽的胳膊。歐陽突然瞪大眼睛,凶得好似天神下凡,嚇得小楓連忙撒手,跑了。
家藝和廖姐正在看電視。家藝還抱著暖手爐。歐陽進來,她瞧見了,說:「這幹嗎呢一頭汗。」
「你來一下。」歐陽嚴肅地。家藝感覺有事,連忙起身,跟歐陽到卧室。歐陽著急地,「家裡還有多少錢,都拿給我。」
家藝笑,「怎麼今天都是來要錢的。」
「快點拿給我!」歐陽猛然咆哮。家藝驚得全身過電,發覺事態嚴重,連忙把家裡的現金都拿出來給歐陽。
「就這麼點?」歐陽問。
「可不就這麼多,」家藝說,「所有的錢,不都放在毛子上了,不讓你吃進,你還不願意……」
歐陽失態,「我他媽快完蛋了!」
家藝臉綠,「怎麼了這是,一驚一乍的。」
歐陽說:「該!都他媽怪這雪,路全封了,毛子運不出去,又說今年是什麼經濟危機,根本沒人收毛子。這些貨,全砸手裡了!等到明年成老貨,就他媽全部作廢!」歐陽急得帶髒字。
「不行明年再來,東山再起。」家藝不太懂生意,只好鼓勵。
「本金都沒了來個屁。」
「虧多少。」
歐陽深吸一口氣,「差不多……全部……一百萬。」
家藝只覺得腦門一嗡。瞬間什麼都聽不見了。一百萬,全部的身家,一輩子的依靠,就這麼在冬天的大雪裡化為泡影?不行,不能這樣。必須扭轉局面,挽救,救一點是一點。
「自己找車呢?」家藝問。
「公家車隊不可能接這個活,私人車隊,這麼大雪,路都封了,要走除非走小路。小路又危險,沒人肯開。而且就算運出去,也未必能出貨,沒人接手。」歐陽懊惱地。
家藝恢復理智,「運出去,還有點希望,不運就一點希望沒有。」
歐陽不說話,顫抖著摸出一支煙。
「你等著,我去找車。」家藝放下暖手爐,迅速換衣服。有人敲院子門,廖姐跑出去開。來者是歐陽的六弟。老六一直在家,陪著老歐陽過。
進客廳,上氣不接下氣。歐陽不耐煩,對弟弟,「喘好了說話!」
六弟哈赤哈赤地,有點口吃,「哥,嫂子,爸……爸他……爸他摔了!」
家藝立刻分配,「歐陽,你去看爸,我去找車,廖姐,把小楓看好,晚上不要讓他多吃。」
一年靜好,到冬,雪一來,事情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