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貿倉庫,小玲從裡頭出來,挎著一隻布袋子。後頭有人追喊:「劉小玲!站住!」
小玲回頭瞄一眼,連忙小跑。
「站住!聽到沒有!現在就給我站住!」後面的男子聲音更大。
小玲還是跑,但步子卻沒有男子大,很快,那人追了上來。一把扯住小玲肩上的包,拉開了,羊皮掉在地上。
「你不是第一次了!這是竊取國家資產知不知道?!」
小玲這一向跟倉庫的臨時管理員——朱德啟老婆合作,弄點廢料羊皮賣給裁縫店做衣服。兩個人對半開。
「這是廢品!」
保安隊長喝道:「它就是個渣,就是坨屎,也是國家的渣國家的屎,明白了嗎?」朱德啟老婆在倉庫門口見狀,連忙從後門遛了。隊長反抓她胳膊,小玲掙扎,「鬆開!我不跑,又不是不認識,抓這麼牢幹嗎?」
鬆開了。保安隊長和另一個保安隊同事說記錄好,是人贓俱獲。小玲問:「什麼人贓俱獲,拿費羊皮的就我一個?還有拿牛皮的兔皮的呢!」
保安隊長怪笑笑,「抓到的,就你一個。」
抓到的,就小玲一個。小玲就是那個「雞」,殺了她,才能儆「猴」。她一不小心就要成為壞典型。
「能走了吧?」小玲說。
「跟我們去保衛科一趟。」
「我得去接孩子。」小玲強調。
從接何家歡下班那一刻起,方濤就沒跟她說一句話。一路沉悶,到家沉悶,也不做飯,就在那坐著看古書。成成吵著說餓。
家歡這才不得不去問方濤,「不吃啦?」
方濤嗯了一聲。繼續看自己的書。
怎麼著,要給下馬威。家歡還不吃這套,你不做,我做!擼起袖子,家歡搖身一變,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剛上刀,切到手指,家歡輕聲叫。方濤擔憂,連忙去看看,批評,「你會做什麼?」奪過刀,他來做。
不是不關心她。創可貼貼好了,家歡站在旁邊,無聲無息,面帶微笑看方濤做菜。這是種享受。一個活計幹得行雲流水,便有了藝術性。
門鈴響。成成去開門。是他的三姨家藝。
一進門,家藝就嚷嚷著,「老方,老方在不在?」
方濤噯了一聲。家歡嫌惡她打斷浪漫的二人時光,「就是活土匪。」夫妻倆都迎了出來。來不及坐下,喝茶,吃飯,何家歡把歐陽生意目前的狀況說了一遍,並希望方濤能夠開車走一趟。
「沒有貨車。」方濤說。
「車子找好了,在國慶路停著呢,」家藝說,「只要毛子出去了,就還有希望。」
家歡擔憂,「這麼大的雪,怎麼開,太危險了。」她不太願意讓方濤去冒險。快到年了。一切以穩妥為主。
「我去吧。」方濤爽快。家歡意外。她哪裡知道,方濤接這個活兒,是在跟她置氣。
「那走,事不宜遲。」家藝說。
方濤果真換了衣服,跟著三姐出門,家歡叮囑,「開慢點!」方濤也不應聲,走到門口,他才突然說脖子有點冷,對家歡,你那圍巾借我戴戴。家歡一愣,「什麼圍巾?」
「就今天你戴的那條。」
是秋林圍在她脖子上的圍巾。家歡不動,臉上難解尷尬。
家藝卻看到沙發扶手上的圍巾,徑直去拿了,遞給方濤,急吼吼說走。方濤胡亂為了圍巾,頭也不回地走了。
老歐陽摔在冰面上,腦溢血,被送醫院。一直昏迷。歐陽家兒子多,歐陽寶到醫院交了錢,家藝打他電話,說車找到了,方濤開。歐陽交代了幾句,連忙跟方濤一起,把毛子拉了,押車往外送。歐陽坐在副駕駛位子上,探著頭。家藝給他鼓勁,「沒問題,一定凱旋,爸那你放心,我看著,放心。」
方濤說:「開了。」
歐陽和家藝揮手告別,兩個男人沿著雪路,緩慢前行。
在家的時候不覺得,歐陽這麼一走,何家藝忽然覺得空落落的。前途未卜。局面大亂。這個冬天註定難熬。但她告訴自己,必須挺住。
車站村,宏宇家。閆宏宇剛進門,腳下便碎了一隻花瓶。是家喜丟過來的。宏宇包不住火,「又怎麼了?不就一個工作么,你不工作,我養著你,一點問題沒有!」
「你媽要分灶!分家!我們吃我們的,她吃她的,廚房都隔開了,這好,倒是說一聲,直接上馬,怎麼著,我就想吃她那一口麵條子?下崗女工活該被瞧不起!」家喜憤慨地。
宏宇只好滅火,「這事太突然,估計不是媽的意思,是大哥或者四弟的意思,肯定有情況,你別著急,哎呀有什麼難的,單吃還好呢,那種老人口味早都吃夠了,我給做,我給你買。」宏宇亮出手裡的豬耳朵,「瞧瞧,我這開一天車,不還惦記著你么,骨里香的,你最喜歡的。」宏宇腆著臉上前,家喜再有氣,也不好大發作。換一副口氣,「說真的,咱們搬出去吧。」
「搬哪兒?」
「哪都好,都比在這裡看你媽臉色強。」
宏宇著急,「誤會!全都是誤會!我媽就那種臉型,她就那樣,她不管家裡外頭,顧客領導,她就那樣,老了臉總會往下耷拉。」
家喜被逗樂,但還得拿住了,譏諷道:「什麼臉型?豬腰子臉,鞋拔子臉?我跟你說就你這種人,我跟你媽同時掉進水裡你肯定先救你媽。」
宏宇道:「怎麼可能,我想都不用想就先救你。」
「小曼用你媽做的那個尿布,屁股上都是痱子,冬天,冬天都起痱子。」
「估計不是痱子,是濕疹。」
「反正你媽那尿布不行。」
「那買尿不濕。」宏宇溫柔地。
很快,家喜把尿布處理了。第二天,王懷敏在晾衣繩前,問:「家喜,尿布呢,洗衣機開了,一起洗洗。」
家喜說:「媽,那是尿布,布上都都是尿,怎麼能跟衣服在一起洗?穿到身上都是尿味。」王懷敏哼了一下,「哎呦,哪這麼多講究,那小孩的尿,過去老話講還是一味葯呢,能治病。」
「再治病那也是尿。」家喜死咬住不放。
王懷敏讓步,「行行,單洗,尿布呢,拿來。」
「丟了。」
「丟了?」王懷敏大驚小怪。
「媽,你沒發現小曼用個尿布,腿丫兒屁股丫兒都是紅疹子,小曼對那個尿布過敏。」
「傳了幾輩子的尿布,誰用都沒事,怎麼到小曼就過敏,怎麼,小曼不是我們閆家人?不可能過敏。」
家喜引導地,「媽,你來看看,你來看看你孫女這身上。」小曼身上的疹子被展示出來。王懷敏不得不面對現實。
「行,小曼不用,不用用什麼?」
「尿不濕。」
「真有錢。」
家喜反駁,「有錢也不是花在我身上,是花在你孫女身上。」
「尿布給我。」王懷敏死抓住尿布的事不放。
家喜正色,「媽,尿布不能用了,爛得都是洞洞,丟了,不能要了。」王懷敏大聲,「還準備留著給我孫子用呢!」
又提孫子的事。擺明了諷刺她沒生兒子。
床角還搭著一塊尿布,是漏網之魚,家喜連忙扯過來,往王懷敏懷裡塞,「給你給你,慢慢用,留著給孫子。」推得急了,王懷敏朝後打了個趔趄。
「幹嗎?想打人?!」王懷敏不依不饒。
「媽!你能不能別這麼不講理。」家喜是求饒口氣。
王懷敏突然大哭起來,公公聞聲而來,大姑子也趕來了。問怎麼回事。王懷敏哭得傷心。面對他們懷疑的目光,家喜委屈地,「我什麼也沒幹。媽就哭了。」
大姑子護媽,先叫:「何家喜!你——你豈有此理!」
解釋了一通,沒結果。惹不起,躲得起,家喜只好抬腿先回娘家,避避風頭再說。在這個家,她實在住夠了。小曼哭著喊媽。家喜也只能暫時硬起心腸,小曼是閆家的孫女。他們不會不管。只有她是多餘的。
騎著自行車,家喜一路往龍湖菜市來。到菜市西口,家麗的菜攤還沒收。家喜下車,叫了聲大姐。家麗問:「這展子怎麼來了?」
家喜不說窩心事,強行帶笑,「回來看看,媽呢。」
家麗指了指東頭,美心的八寶菜攤子已經出來了。家喜推著車,打菜場穿過,到東頭,劉姐八寶菜前有人排隊。美心忙完一陣,才看到小女兒來。「怎麼跑這來了?」美心一邊問,一邊讓小板凳給她坐下。家喜見到媽媽,一天的堅強偽裝瞬間瓦解,眼淚控制不住,噼里啪啦往下掉。也只有在媽面前,她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軟弱。
「怎麼搞的?誰欺負你啦?」美心關切地。
「王懷敏就不是人?!」家喜嗚咽著。
又有人來買醬菜。美心聽了一耳朵,顧不上細說,便讓家喜先回家,晚上再慢慢聊。
宏宇到家。公婆和他二姐都說家喜的不是。
「媽都被她打哭了。」他二姐善於誇張。
「她不會的。」宏宇說,「她人呢?」
他二姐道:「八成回娘家去了。」
宏宇立刻要去找人。王懷敏再度哭出聲來。宏宇二姐訓弟弟,「閆宏宇!你要是個男人,就別去找她,把媽都打哭了,讓她反省反省也是應該的。」
宏宇猶豫。
王懷敏道:「男人要頂起門頭,該晾著的時候,就要晾著,絕不能上趕著。」
宏宇嘆了口氣,重重坐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