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拉貨回來,方濤一直跟家歡冷戰。家歡知道,在拉貨之前,方濤就開始不自在,但他一直沒點明。拉貨回來,彆扭繼續。方濤還是不做飯,買著吃,吃完就看書,也不看電視,避免和家歡說話。上床就睡覺。他們也有陣子沒過夫妻生活。
他不提,家歡不好主動說,只能這麼耗著。
有次吃飯,家歡無意中提到《渴望》應該拍續集。
方濤說話了,「你是巴不得有續集。」帶著情緒。
沒頭沒腦一句。
可何家歡卻能聽出其中滋味,她扒拉兩口飯,放下碗。腦袋裡想著怎麼反擊他這句。
方濤又來一句,「不過一般續集,都沒有正集好看,大部分是狗尾續貂。」家歡只好回一句,「對,演完了就完了,續集是不好。」
算小範圍讓步。
這一向,方濤接送家歡倒很勤。時間點卡得剛好,出門上班,送過去,下班,也是早十分鐘就等在財政局門口。弄得同事們都知道了方濤的那輛出租,私下打趣家歡,把老公吃得死死的。
這日上車,家歡忍不住說:「老方,下班我自己回去就行,就幾步路。」
方濤開車,空車牌打著。他裝作看路,不說話。
拐過彎,他故意往電子八所方向去。「怎麼,嫌我多餘了?」
家歡聽得出他話裡有話,說:「不是多餘不多餘,資源要合理分配。」
「我接我自己老婆,還不合理了?」
「你到底懂不懂統計學?」
「是,我不懂,我是大老粗,沒文化,跟不上你們知識分子。」方濤憋了好久的氣,終於小規模噴發。
家歡也有些氣悶,不理他。
「嫌我了?嫌我老?還是嫌我無能?」
「姓方的!別無理取鬧!」
方濤朝公安局路開,電子八所門口,有人招手,他靠過去。過去一周,他一直在八所門口轉悠,摸清了路子,對好了點。
「去前鋒。」乘客說。
家歡從後視鏡看,上來的這位,卻是張秋林。
身上跟過電一樣。
車已經開了。方濤回頭,笑著對秋林說,「老兄,又見面了。」
秋林抬頭看。見家歡和方濤坐在前頭,也有些意外。但他強作鎮定,笑說:「這麼巧。」
方濤嘿嘿兩下,說:「這就叫冤家路窄。」
家歡喝:「方濤!」
霎那間,車子提速。家歡朝後看,擔憂地,「系好安全帶!」方濤見老婆關心秋林,更加憤怒,油門踩到底,車子飛了出去。
「你瘋了?!」家歡企圖阻止方濤,拉他的方向盤。
方濤卻牢牢掌控著,這是他的車,他是司機,在這個窄小的空間內,他是王。他說了算。
過了市區,車子上了206國道,一路往東,風馳電掣。不知道開到哪個地界去了。
小年退伍了。在家等分配結果,建國在為大兒子奔忙,希望能安排在好一點的單位。跟美心和老太太都聚了。小年也給大人們買了禮物。都是馬鞍山的土產:含眉綠茶、含山大米。老人都說地道。小年想去見湯小芳。她高中還沒必要。可去見她之前,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弄得時髦點。起碼買條牛仔褲。
這日,小年叫上小冬,弟兄倆在淮南老商業區——街里晃蕩,進東城市場,南門有不少賣牛仔褲的攤位。
一抬眼,小年、小冬看到五姨劉小玲。她現在也開始干生意了,跟幾個哥們姐們合夥。
「怎麼到這來了?」
小年叫了聲五姨。小冬說來看看牛仔褲。
「退伍了?」小玲問小年。
「回來有幾天了。」
「怎麼沒見你媽吱聲,」小玲活泛,「不把五姨當個人了?」
小年活道(土語:機靈,靈活)些,說:「就說去看五姨呢。不知道你家在哪。」
老五拿著長長的衣服撐子,在半面牛仔褲牆上撩了一圈,「看看,喜歡哪條,五姨送你。」
小年也利索,遙遙一指,選中了那條艷藍色的。小玲立刻用撐下來,笑道:「最新款,有眼光。」
疊好裝好。又給小冬選了一條。弟兄倆高高興興地走了。
到家,小年、小冬把五姨送牛仔褲的事跟大人們說了。家麗問:「給錢沒有?」
小年說:「我們要給,五姨不要。」
家麗責備,「一天不知道能賺幾個錢,送你們兩條,幾天都白乾了。」美心問生意怎麼樣。小年說人沒斷過。
老太太感嘆,「說不定老五齣來干還真歪打正著了,她那個自由散漫的性子,也不適合正兒八經上班。」
美心說:「她適合幹嗎?我看她什麼都不適合,心浮氣躁,腦子不好還偏偏喜歡走捷徑。這六個女兒裡頭,就數她最不讓人放心。離婚了,還帶著個孩子,唉,以後真不敢想。」
家麗嘆息,「車到山前必有路。只能這麼說。」
美心道:「老大,你幫她留意留意,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家麗當著小年小冬不想談這些婚姻戀愛的事。等到他們進屋,家麗才說:「現在不比以前。以前我上班,接觸的人多一些,現在菜市賣菜,三教九流捂屁拉稀,什麼人都有,還真不敢給老五介紹,不知根知底。」
美心不以為意,「有什麼不敢的,小玲是省油的?你不記得了?當初她要嫁到老湯家,我們跟她說兩家有仇,她說那正好,去嚯嚯人家家。現在看看,可可的(土語:偏偏如此),就是嚯嚯。」
家麗揉揉太陽穴,「主要帶著個男孩,難找。」
美心說:「聽劉媽說,振民又開始找了,秋芳給介紹的。」
老太太聽了訝異,「夠快的。」
家麗說:「這虧得洋洋跟了老五,不然馬上就要面對後媽。」
美心分析,「也不怪,他那個家,秋芳也難當,那麼大一個小叔子天天在家裡晃蕩,誰不煩,趕緊把他處理出去也是應當的。」
小年站在前院,月季花叢前。黑暗中,他看到隔壁院子里出來個人。燈光從屋裡照出來,剪出人影。是湯小芳。
小年何向東猛地咳嗽兩聲。
湯小芳注意到他。
又咳嗽兩聲。
小芳先說話,「是你么?」
小年猝不及防,倒了氣,這下是真咳嗽,止不住,好不尷尬。
「出來說話。」小芳大大方方地。
龍園賓館露天卡拉ok。小年一展歌喉。先唱了一首《瀟洒走一回》,又唱《水手》,最後唱《小芳》,「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
唱完了,小年跳到小芳身旁,「怎麼樣?唱給你的。」
「少來。」小芳有些不好意思,「跟我沒關係。」
「你沒聽歌詞啊,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第一句就說了。」
「我不是村裡的,我是城裡的。」
小年幽默地,「歌詞我改了,唱的就是城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退伍有些錢拿,小年跟小芳比,算寬裕的。他結了賬,兩個人沿著龍湖路走,到公園門口,右拐,向保健院方向逛。
「回來就不走了?」小芳問。
「不走了,參加工作。」
「定了么?」
「還沒完全確定。快了。」
「我要走了。」小芳有些難過。
「去哪?」小年一驚。
「你忘了,我要考大學。」
「那你就考淮南師範學院。」
「不,我得考個有出息的學校,將來跟小舅一樣,去美國留學。」
「留了學不還是回來。」小年不屑。
「那不一樣。」小芳糾正他,「算了,跟你說不清。」
「有什麼說不清的,今天咱倆就是要說清楚。」
「說什麼?」
小年直接,「說清楚咱倆的事。」
「什麼事?」小芳明顯不適應他的作風。
軍人作風。痛快,洒脫。
小年站住腳,「湯小芳,我就跟你明說了吧,我喜歡你,你給我的玉觀音,這二年我帶著,我想你應該也喜歡我,如果你同意,我可以等你到大學畢業,然後我們就正式談戀愛,然後結婚。我的態度是這樣,我得知道你的態度。」
小芳是看言情小說領會愛情的少女,哪能禁得住小年的暴雨狂風。「我不知道。」小芳有些彷徨,幾年之前,她對小年是矢志不渝的,但這幾年,特別是小舅秋林對她影響特別大,湯小芳嚮往外面的世界。她不想待在小城市,不想待在田家庵,不想像父輩那樣,在這裡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工作,在這裡結婚,又在這裡老去,一輩子都逃不出這方圓幾公里。
「不知道?就是不喜歡,是不是?」小年問。
小芳說:「現在我不能回答你。」
「那就是喜歡。」小年說,「那咱們說好。一言為定。」
小芳又說:「何向東,怎麼跟你就說不清楚呢,事情都是在變化的,人也會變,就算我現在答應你,未來變了怎麼辦。」
「我就不會變。」
「那是你。」
「行,明白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小芳不忍心,上前拉住他,「怎麼非要弄個你死我活呢。」
「這不是你死我活,這是談判。戰爭還是和平的分別。」小年嘴上都是軍事術語。停了一下,淡淡說:「今天我生日。」
小芳呆了一下,連忙,「生日快樂。」
「就沒了。」
「你還要怎麼樣?」
小年指指臉頰,「起碼得有一個吧。」指一個吻。
「不行。」小芳堅壁清野。
「小氣。」
小芳又心軟了,「這兒人太多。」
小年轉頭尋覓,兩座樓之間有個牆縫,又窄又小,剛好容得下兩個人。他牽著小芳進去。
「行了吧。」他站定了,和她面對面,貼得很緊。
「你閉上眼。」她說。
他果真閉了眼睛。
她迅速在他臉頰上啄一下,逃了出去。
小年跟著跑出來。
「小芳。」黑暗中,有個聲音傳過來。兩個人轉頭,才發現小芳的父親湯為民站在他們面前。小芳連忙撒手。
為民以為有人欺負她女兒,大喝:「誰?幹什麼的?」
「叔,是我。」小年說。
湯為民這才看清他的面目,警戒解除,「在這幹嗎?」
小芳編瞎話,「剛才路上遇到的。」
「回家。」為民下指令。小芳只好低頭跟他走。
小年無奈地,在他們身後唱,「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問,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