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美心都要回家一次。一般選在開工資那天,去釀造廠開了工資,然後回家打一頭,住一夜。問問情況,也看看老太太。只是這次回來,家裡氣氛不太好。老太太一個人坐在後院,無精打采,對著盛放的月季花。美心從後面走上前,問:「媽,你不舒服?」老太太轉頭看她,眼神渾濁,「回來啦,沒事。」
「老大呢。」
「出去賣醬菜了。」
「最近生意怎麼樣?」
「還不錯。」
美心還不知道老五的事,她在老二家,消息閉塞。家麗本打算等到八月十五聚會時再說,免得她太受刺激。
「老五走了。」老太太沒打算藏話。
「什麼意思?」美心問。
「離開淮南了。」
「什麼?!」
「下海。」
「哪個海,什麼海?」
「南方,廈門。」老太太還有點失落。留個孫女,從未有人走那麼遠。美心著急,「媽,你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勝發大廈門口,宏宇和方濤站在車外抽煙。
宏宇得意地,「怎麼樣,消停多了吧。」
方濤笑呵呵地,「有你的,的確風平浪靜了。」
「四哥,我跟你說這是小意思,就那麼點事,男人在家,就要稱王稱霸。」
方濤揶揄,「你做得了家喜的主?」
「怎麼做不了,我讓他在家待著,她不就在家待著。」
「她跟你媽休戰了。」
「各過各的。」
「你現在是哪一頭的?」
宏宇連忙,「當然跟家喜一頭的。」
車站村,宏宇家,家喜已經有日子沒見婆婆了。即使偶爾晾衣服,在陽台上遠遠瞧見了,她也裝看不見。她現在愈發覺得,婆婆王懷敏過去根部不是什麼艱苦樸素,她就是雙重標準。過去非要給小曼用尿布,說是祖傳下來的,能一直用,可現在呢。弟媳婦一說尿布不好,她立刻換了尿不濕。還自己掏錢買。
快了。家喜懷揣希望,馬上,香港一回歸,她婆婆王懷敏也該退休了。到時候,她很可能繼續回五一商場上班。有工作就好多了,能掙錢,白天還能打發時間,接觸社會,不用跟公婆同一屋檐下。好歹算個解脫。她想買房,搬出去。但宏宇不是不努力,但暫時還看不到巨大效果。只能忍。
「家喜。」王懷敏敲門。
家喜老不情願開了門。
王懷敏帶著笑臉,「家喜,有個事跟你商量。」
無事不登三寶殿。
家喜不說話,等著她說下文。
王懷敏道:「你弟妹的媽要來淮南看病,能不能借你們房間的後頭小屋住住?就幾天,湊合湊合。我們那邊實在住不下。」
家喜頓時火冒三丈,但又不得不壓住,笑說:「媽,要住,我沒意見,但我得提醒一句,那屋子可是冬冷夏熱,別病沒看好,又住處新毛病來了,最好是住賓館,反正也沒幾天。」
王懷敏被噎住,只說,到時候看。
家喜氣得晚飯沒吃。待宏宇回來,她把火一股腦撒出去。宏宇挨著打受著罵,還是不理解家喜的過分自尊。
「親戚不就是這樣,你幫我我幫你。換位思考,如果是你媽病了,需要一間房暫住,我大哥他們肯定也願意讓出來。」
「沒那天!」家喜開始收拾東西。回家!她要回家住。這次回娘家,她是鐵了心,如果沒有一個明確說法結果。她絕不在回婆家!
電視里在重播香港回歸文藝晚會。過去有陣了,但熱潮還在。
老太太、美心、家麗三個女人坐在電視機前。開始都不說話。
終於,美心率先打破沉默。
「家麗,老五的事你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
家麗解釋地,「媽,那時候你不在家,這不沒來及跟你說么,事發突然,那天來了那多人,老五不得不走……」
美心不高興,「那也應該第二天告訴我,哦,我的女兒,突然走了,失蹤了,去什麼廈門,我隔了這麼多天才知道。」
「媽——」
美心繼續抱怨,「當初我就不想去老二那,你們非讓我去,現在好了。」
「根本兩碼事情。」
「老二那小子也不聽話,放學回來,我讓他吃飯,他非要做完作業才吃,飯都涼了,還要熱!反反覆復。」
老太太勸:「願意做作業是好事。」
「還有醬菜攤子,生意掉那麼多。」這才是美心的重點。
「都是按照你的方子做的。」
「這事不提了。」美心老大不高興,「香港都回歸了,我們家卻有人跑了。」
有人進門,是老六家喜。帶著淚。
美心心疼,「怎麼了這是?」
老太太也問情況。家喜見到親人,放聲大哭。家麗心裡本來就毛,家喜一哭,她更著急,「老六,有事說事,哭什麼!多大的人了,有什麼不能解決的。」
家喜哭嚷著,「王懷敏……王懷敏欺負人……」
後院,小年靠牆站著,朝湯家後院方向看。湯小芳出來了。小年吹了聲口哨。小芳說:「你別惹事了。」
「你給我個准信。」
「不行。」
「我上班了,有工資,要不我支持你吧。」
「支持我什麼?」
「支持你讀大學啊。」
「用不著,我又不是窮困兒童。」
秋芳從裡屋出來,看到小芳和小年說話,先輕喝,讓小芳進屋。又嚴肅地,對小年,「何向東。」她叫他大名。「能不能跟我們家小芳暫時保持距離?她馬上要考大學,不能分心。」
「我知道。」小年不怕生。
「謝謝理解。」秋芳很有禮貌。
「芳姨,」小年說,「我和小芳有在一起的打算。」
秋芳驚得差點沒站穩。她怎麼也想不到小年能說這樣的話。穩住,必須穩住。如果在平時,秋芳可能還會禮貌地周旋一番,可對小年這樣的孩子,她必須直接。
「你們不合適。」秋芳給出明確答案。
「為什麼?」小年刨根問底。
秋芳不知道怎麼答。
「就因為我媽曾經和小芳爸談過?所以兩家就有仇了?」小年知道很多,「一輩是一輩。」
秋芳被氣得渾身發抖。這事都過去多少年了。不行,今天不能被一個黃毛小子擊倒。
秋芳定住心神,「我問你,小芳是不是要考大學?」
「是。」
「她考了大學是不要去外地?」
「我可以等。」
「別傻了。」秋芳笑笑,「小芳將來要像他舅舅一樣,去外國留學,回不回來都不一定。你一直等么?向東,你們不可能的。你們都還很年輕,很多東西都沒定下來,變數很多。沒有什麼天長地久的。說了,只不過是自己感動自己。路,沒有好壞,都是人走的,只是你們根本不是一條道的人。」
這下把小年說住了。
小芳從紗門裡探出個頭,「媽,走不走?」他們要去外婆家。秋芳不再戀戰,轉身回屋。
小年一個人留在院子里,若有所思。
一盞月亮高懸,皎潔皎潔的,就差那麼一角,尚未圓滿。
劉媽家,一桌子菜,中間是秋林最喜愛吃的老鴨燒豆。正經中秋湯家要聚,所以劉媽這提前做出一桌,和兒子、女兒、女婿過節。
劉媽挖了一勺黃豆到秋林碗里。
為民和秋芳對看一眼。
劉媽又連忙給他們布菜。好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
秋芳笑說:「行了媽,給你兒子吃就行了。我們吃不多。」
為民有糖尿病,老鴨燒豆里必放冰糖。所以為民不能多吃。秋芳是醫生,食鹽攝入量一向控制嚴格。老鴨是咸鴨。她也不願多吃。秋林也不客氣,吃完碗里,又挖了兩勺豆子。劉媽見火候差不多,便朝秋芳使了個眼色。秋芳不抬頭,正常吃飯,裝作不經意,說:「小林,我們醫院那個小護士怎麼樣?」
「哪個小護士?」秋林抬頭,一臉茫然。
「就我給你介紹的那個,圓臉的,漂漂亮亮的。」
秋林繼續茫然,還是回憶不起來。
弄得秋芳節奏被打亂,只好解釋,「照片給你看過了,還給了你電話號碼。」
秋林嘴裡還有飯,停了半秒,恍然大悟,「哦,那個,還沒見呢。」秋芳裝作不高興,「你也上點心!總不能讓人家小姑娘約你!」劉媽也跟著道,「對對,小林,不是媽說,你也該有個人照顧。」
秋林嘟囔,「不是有媽呢么。」
「媽能照顧你一輩子?」劉媽著急。
「那有什麼不能的。」
「媽多大你多大?黃土都埋到媽脖頸了,你人生才剛開始。」
為民和秋芳都連忙,「媽——」老年人怕死,怕提死,劉媽一向迴避。但為了兒子,劉媽直面。
秋林放下筷子,上課般,「根據科學研究,人的壽命,他是隨即的,不是說老年先死,年輕人後死,都不好說。」
呸呸呸!劉媽先吐三聲,「這孩子!」
秋芳看不慣,對弟弟說,「小林,注意點,端正態度,把媽氣出個好歹,你負責?!我們這都跟你說正事呢。」
秋林道:「姐,我態度很端正呀,所以我當初就不太願意回小城市來,小城市的人際生態十分畸形,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個未婚者,哪怕是像我這樣的離過婚的,也必須早點再婚,所有人才能安心。」
為民問:「小林,你不打算要孩子了?」
秋林不說話。這是他的心病。對於婚姻,他猶豫不決,但他始終想要個孩子。
秋芳見弟弟動搖,趁熱打鐵,「不能等了,抓緊,你再能,總不能自己生吧。」
秋林悶頭繼續吃飯。
秋芳又說:「小護士是不是不喜歡?」
秋林憨憨一笑。
「不喜歡就說不喜歡,」秋芳颯爽,「不用拖,還可以再介紹別的。」
秋林說:「緩兩年。」
劉媽道:「需要有過程,不用緩,就算現在見,種下種子,到開花結果,怎麼也需要兩年了。」
為民朝秋林使眼色。讓他知難而退,先應承下來。
秋林只好說:「先見著。」
沒幾日,秋芳果然安排了一場見面,在華聯商廈旁邊的咖啡簡餐店紅茶坊。淮南最時髦的約會場所。年輕人都喜歡來趕個時髦。周末,下午兩點,劉媽幫秋林好好打扮一番。秋林不耐煩,「媽,這麼鄭重,還西裝,別人還以為我對她有意思。」
劉媽道:「有意思怎麼啦,就算沒意思,穿得周正點,也是尊重。」秋林只好就範。叫了車去紅茶坊,一進門,服務生領他到靠窗的位置。秋林坐下,一抬頭,卻看見家歡和家喜姊妹倆坐在對面桌。四目相對。家歡也看到了他。
秋林渾身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