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檢察院門口,方濤的車停得遠遠地,他左胳膊架在窗口,右手捏著煙頭。宏宇坐在副駕駛,勸,「四哥,已經一天一夜了,你真在檢察院門口過日子了?」
「你先回去。」方濤不看宏宇。
宏宇道:「四哥,我的命是你救的,你不走,我也不走,你就是在檢察院門口扎個帳篷,我都願意跟你躺在裡頭。」方濤丟掉煙頭,又點一支煙。宏宇繼續說:「不過四哥,按照政府的規矩,咱們現在見不了四姐,只能是律師去見,朱律師會幫我們把四姐照顧好的,現在就是摸摸情況。他們行長在裡頭,四姐在裡頭,還有他們行里的中層基本都在裡頭。到底怎麼回事,存不存在職務犯罪,都得等等再說。四哥,朱律師在咱們市裡頭,那是這個。」宏宇豎大拇指。
「你四姐不是那樣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宏宇道,「四姐我們都太了解了,她那麼鋼,就算行長犯錯誤,她也不可能跟他同流合污。」
方濤嘆一口氣。
宏宇見他心思有點動搖,「四哥,咱們回去休息休息,成成家喜帶著呢,她接她送,你就放心,我給你送回去,你好好睡一覺,我跟你說這個時候特別考驗咱們老爺們,不能倒下,真的四哥……」方濤動搖了。他太累了。家歡出事後,他就沒合過眼。宏宇說的不是沒道理。最好的律師,宏宇已經幫忙找到了,現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換個位置,宏宇開車。方濤坐在副駕駛上不知不覺睡著了。他給家喜掛了個電話,問成成接到沒有,家喜說跟小曼一起練古箏呢。
老三家藝得知老四被抓也急,但她幫不上忙。她這還有一大攤子。搬進小玲的房子,她就開始忙旅館的事,辦執照,要託人,四處跑,這還好說,家喜婆婆王懷敏那房子要改造,也是個大工程。首先要設計。圖紙都是家藝自己出,她從前畫火烙畫,多少有點美術底子,她要做的旅館,不是一般的家庭旅館,而是要做有藝術感有格調的旅館。
做服務業,必須有概念,有想法。歐陽帶著家裡幾個弟兄,前前後後忙著。家喜也奇怪,下樓問她,「三姐,你這忙什麼呢,不是開早餐店么,在這大拆大建做什麼。」
家藝把責任推到歐陽身上,「你姐夫家不讓,算來算去說不掙錢,還是做點別的。」家喜不好多問,可王懷敏回來拿老物件見家藝大興土木,詫異,不禁上前問:「她三姐,這是幹嗎呢。」
家藝道:「房子舊了,裝修裝修。」
「不是做早點攤子么?也值得這樣。」
家藝笑說:「做什麼還不知道呢,先裝修著。」
王懷敏冷冷道:「別是做小旅館吧。」
被問到關鍵點,家藝不得不反擊,理直氣壯地,「親家母,房子是我的了,我想怎麼弄怎麼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犯法吧。」
撕破臉。王懷敏索性道:「何家藝!你要是做早餐店,可以,但如果要做旅館,這房子我不賣了。」
家藝鼻孔里哼了一下,「好笑的,潑出去的水好收回來的?白紙黑字房產證都辦好了。說不賣沒用,這裡不是菜市場,而且什麼叫旅館就不行早餐攤子就行。」王懷敏的小叔子在長途車站東頭租了二層樓房做旅館,生意還不錯,家藝在西頭再做旅館,等於跟王懷敏小叔子打擂台。屬於「窩裡斗」。王懷敏自然不願意家藝開旅店。
「什麼人都!買的時候說做早餐!現在又做旅館!」王懷敏老江湖,走了一輩子夜路,從未吃過虧,沒想到今個被鬼嚇到了。家喜下樓看情況。聽了一會,她覺得三姐的確有不對的地方。但即便如此,也是她婆婆王懷敏自己貪心,賣了房子。
王懷敏指著家喜一起罵:「你們姊妹妹,就沒一個好東西!坑蒙拐騙什麼不幹!爹不養媽不教,流竄到社會上就是禍害!」
家喜一貫被婆婆壓制,可家藝不管那麼多,伸手一招呼,「弟弟們,傻站著幹嗎呢,還不送客!我的家還輪不到母老虎來撒野!」男孩子們立即啟動,七手八腳,把王懷敏攙出。
家藝對家喜,抱歉地,「怎麼辦?」
「沒事。」家喜還是站在姐姐一邊。
「又給你和宏宇增添家庭矛盾了。」
「能有什麼矛盾,他媽自己願意的。」
「王懷敏能不跟宏宇告狀?」家藝擔憂地。
「現在都是各過各的,閆家算分家了,她要願意跟宏宇鬧,正好,我正愁沒理由不走往呢,」家喜笑笑,「我還能熬不過她?她一天天老,還有個孩子托著,用我們的日子在後頭,她也就跟我吵吵,對她兒子,不敢也不會怎麼樣。」家藝讚歎家喜看得透徹。
何家廚房,美心探頭,家麗在裡頭照看爐子。
「又是稀飯?」美心口氣中透著不滿。
「奶只能吃這個。」家麗說。又補充,「就那都說吃不下。」
美心道:「你奶吃不下去你媽吃得下。」
家麗知道她的意思,「平時吃素,周末有葷,葷素搭配,健康人生。」美心撇一下嘴,不忿地。什麼周末有葷!哪個周末家裡不來人?不是成成就是楓楓,都是能吃的,就算他們不來,還有小年和李雯帶著小丫頭何雯依依。小丫頭吃不了多少,可小年和李雯嘴壯。家麗直朝兒子媳婦碗里夾葷的,哪還能顧得上她這個媽。
她也想過分開吃。可一分開,她單獨做一份,太不像。不給小冬吃還是不給建國吃?都說不過去。只能先挵著,等等再說。
家麗端芋頭稀飯進屋。建國剛到家。小冬貓在屋裡不出來,他的工作還沒落實,情緒持續低落。
家麗把鍋放在防燙竹鍋墊上,看建國,嘴朝裡屋努了努,伸出四根手指。老太太四天沒吃了。「這樣下去不行。」建國壓低嗓音,「還是去醫院吧。」家麗關動嘴不出聲,「她就是不願意。」
朝裡屋看,老太太歪在床上,半閉著眼。
家麗盛了一碗芋頭稀飯,涼在桌上,打算等會無論如何要給老太太喂點。
建國問:「媽么?」
家麗四望,遍尋不見,「剛才還在呢。」
餛飩攤子,美心叉著腳,悠悠閑閑吃著雞湯餛飩。旁邊炸土豆片、臭乾子的喊,「阿姨,你的臭乾子、土豆片好了。」美心起身去拿,料拌好,塑料袋兜著,用竹籤子扎著吃。
遠遠地,朱德啟老婆領著個人來,是個中年男人,穿西裝,梳油頭,很紳士的樣子。朱德啟老婆喊,「美心,有人找你。」
美心抬眼看,左看右看想不起來是誰。
那人伸出手要握,「您是劉美心女士么?」
「我是。」美心臉上都是問號。
「劉姐八寶菜是您做的么?」
「是。」
「太好了。」那人情緒激動。美心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老太太連續第四天沒吃飯,只喝一點水。家麗急得換了八樣粥品,端到老太太床前,老太太都擺手,說不餓。家麗迫切地,「阿奶,哪裡不舒服你說,我們去醫院,不怕麻煩,只要能把病治好。」老太太笑笑,說:「我沒什麼病。」
「膽結石也得治。」
「我自己知道。」
這句話飽含深意,知道什麼,家麗理解不透,建國的解析是,老太太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家麗還猜到一層意思,但她不敢說。老太太九十有六了。在三街四鄰,也都算高壽。無病無災。也全拜她一生行善,才福德綿長。美心回來,家麗跟她說老太太又沒吃。
美心道:「老年人吃得本來就少,你在水裡和點葡萄糖,一樣。」她似乎並不擔憂,而且有些意氣風發。
家麗問:「媽,遇什麼好事了?這麼高興。」
美心連忙收斂情緒,「沒事沒事,我這胯骨好了,心裡舒坦。」
晚上睡覺,家麗不敢離老太太半步,就睡老太太床幫子。她想著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她能及時發現,及時應對,不至於太被動。結果一夜安靜,老太太睡得像個嬰兒。家麗反倒發了汗,做了夢。夢到那年老太太帶她來淮南,什麼都吃不上,兩個人去姚家灣挖野菜,斜刺里卻躥出一條老虎,家麗嚇醒了。老太太抓著她的手。
「阿奶……」家麗輕聲喚。
老太太偏偏頭,似乎沒有什麼力氣。
家麗下床端水,好歹給老太太喂一點,潤潤唇齒喉嚨。又和了點葡萄糖。但老太太卻不肯喝。
「家麗……」老太太躺在黎明前的暗影里,側著臉跟家麗說話。「以後,自己照顧自己。」老太太說。
「會的會的。」家麗的心被填滿了。
「不要指望小孩子。」是說她的兩個兒子,「兒子也靠不住。」
家麗幫老太太掖了掖被子,「知道。」她不信。小年發展得正好,算是她和建國將來的依靠。
「要小心你媽。」老太太突然這麼說。
家麗笑了。仍舊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