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范分了房子。老范和家文搬回電廠家屬區住,光明跟著走,也有自己一間屋子。雪白的牆,厚厚的窗帘,有寫字桌,衣櫃,一張單人床,被子還是原來的被子。可光明覺得不舒服。
這個家不是他做主的。
小地方就能顯出來。比如,他要在牆上貼凱特溫斯萊特和萊昂納多的劇照。家文勸解,「白牆,一貼就一個印子。」
他要掛飛鏢盤。家文又說:「牆上都是釘子,難看。」
這是個新家,不容他隨便造次,肆意塗抹。
家文也做了讓步。她和光明一起,去東城市場的油畫店選油畫。看來看去,光明選中一張孩童坐在小河邊樹下釣魚的,母子倆了裱了框。整幅畫更典雅華貴,至少能掛一萬年的樣子。小心翼翼拿回家,釘在床的上方。
莫名地,光明更覺憋悶。
寒假到,洋洋來找光明玩,有表弟在,光明更有借口回飼料公司住,逃離電廠的家。還有幾個月就要高考,光明說自己需要安靜複習。
站在陽台上,塑料繩一頭綁著木棍,拚命甩出去,砸到不遠處的泡桐樹上,再猛然回拉,偶爾能拽回一些泡桐果。家文所在的製藥廠就在東側,車間發出轟隆聲,在生活區聽得到。
「你信不信命?」光明問洋洋。
「不信。」洋洋說,「你信?」
「多少信一點。」光明說。
「我什麼命?」洋洋笑著問。他上高一了,差高中的差生,看不到未來那種。秋芳和為民打算高中畢業送他去當兵。
「你是當兵的命。」光明早都聽到消息。大人們常談此事。洋洋得走小冬和小年的老路。最穩妥的路。
「我不當兵。」
「那你幹嗎?」光明問,「考大學?」
「考不上。」
「大專?高職?」
「不想了,沒戲,」洋洋說,「高中畢業我就出去。」
「去哪?」
「不知道,買張車票,去哪都行,反正不要在這。」
「去混世?」光明不禁笑。
「對,」洋洋說,「你這話說的對,就是混世,我媽不是也……」剛說出口,又猛然剎閘。洋洋又不想提他媽。光明的五姨,劉小玲。混世成功的代表。
光明深吸一口氣,再次把木棒甩了出去,正打在樹叉上,掛住了。「不是以前了,十年前你說混世可以,現在當古惑仔?小心不被弄進去。打打殺殺的沒市場。」光明看得透。
「那怎麼辦?」洋洋也憂愁起來。
「你這種情況,還是學門技術。」
「什麼技術?」洋洋沒想法。
「開車?」光明隨口說,他也給不出好法子,「四姨夫六姨夫不都干這個。」洋洋說:「學開車也行,不過我想去上海。」
光明說:「我也想去上海。」
「我堂姐就在上海。」
「去了也能幫幫你。」
「那不用,我靠自己。」洋洋很堅定地。
光明自言自語,「不過你好歹在淮南還有一套房子。」
「那套不是我的,在劉小玲名下,」洋洋糾正,「你不也有一套。」
「這個?」光明指指地下,「說要拆。」
在劉媽的嚴格監督下,張秋林沒機會過問家歡的事,不過他還是偷偷跟同學打了電話,招呼了一下,他有個鐵哥兒們,在檢察院系統。等回合肥,繞了一圈,秋林又偷偷回了趟淮南。這次他沒住在家裡,而是在長途車站附近找了間旅館。寶藝旅館。正是家藝和歐陽開的那家。看來看去,這家最有藝術感,無論是裝修,還是擺設、燈光,都更有情調。寶藝剛開門營業,生意不算多,日常家藝會去打一頭,多半是歐陽在看著。
家藝隨手翻登記簿,問歐陽,「就這幾個人?」
歐陽訕訕地,「我去發發傳單。」
家藝道:「行啦,傳單發了一撥了。老發也沒意思,我們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起碼有半年是虧的。」又翻翻,「張秋林?」
歐陽也來看。家藝又看身份證號,是本人沒錯。
「劉媽家那個張秋林?」家藝感到奇怪。
國慶路十字路口,路南,靠東,幾輛小卡車停在那,秋林挨個看,到中間那輛停住腳步。敲敲車窗,司機偏頭,卻是方濤。
秋林拉開車門上去。方濤怕夥計們看到,又問,連忙啟動車子,一路朝東開。
「你就不怕我再給你幾拳?」方濤說。
「此一時彼一時。」秋林並不慌張,「就算過去有什麼,都過去了,現在是救人要緊。」
緊急剎車,停在六里站十字路口東側。曾經,方濤在這裡勇斗歹徒。「你有辦法?」方濤著急地。
「首先,我得向你道歉,為我之前的魯莽。」秋林紳士地。
「快說什麼辦法?!」
「我有同學在檢察系統,正托他了解這件事,」秋林掏出一支煙,方濤拿打火機幫他點了,秋林回到國內才學會抽煙,「目前的況是,他們行長十之是有問題的,幾個副手,包括家歡,可能有脅從犯罪的嫌疑。」
「什麼時候能出來?什麼時候家屬能去探視?」
秋林說:「這個還說不清,不過現在家歡的律師能有限,我想從合肥重新請一位,這個人一直打這方面的官司,而且在系統里也有些路子。」
方濤不假思索,「請,費用我出,你報給我就行。」
秋林嘿嘿一笑,「老哥,別提錢行不行。此前對你們的生活造成困擾,我也想找個機會補償。」
方濤示威性地,「你小子別想歪點子。」
秋林笑笑,「如果是那樣,我幹嗎來找你?」
方濤說:「都簡單點。」
「簡單點,」秋林苦笑,「都這個年紀了,再複雜,真累死了。」
方濤叼一根煙在嘴上。
秋林繼續說:「其實過去我對家歡是真的。」
「你!」方濤又把煙拿下來。拳頭握起。
「後來我發現,你已經先入為主,而且在家歡的心上刻了那麼深的印記,我沒有機會,只能退出,去抓住屬於自己的幸福。」秋林感慨。
「你這麼說對你復婚的太太不公平。」
秋林笑笑,「有什麼不公平,她繞了一圈,我也繞了一圈,後來發現還是元配最舒服、最自在。我們這個年紀,少折騰。」說到這,秋林嗨了一聲,「跟你說這些幹嗎!往回開。」
「在淮南待幾天?」
「明天回合肥,然後回上海。」
「晚上一起喝一杯。」方濤邀請。
「沒問題。」秋林爽快地。
老太太去世,年似乎也沒了年味。家麗兩口子本來就省,為小冬,為將來。這一年更是一切從簡,沒了精神頭,連鹹肉、香腸都沒做。美心做醬菜已經耗盡精神,沒體力再腌葷菜,她也不想花這個錢。但家麗不做,她就有些不滿。
家喜來,美心偷偷跟她嘀咕,「老的一走,我就不是人了?」她想讓老六搬過來,但又不能明說,這種事,得老六自己提。家喜也上道,笑呵呵地:「媽,小曼馬上要上小學,家門口就一個五小,我看,還不如找找人,把戶口遷到家裡來,這樣能上淮師附小。淮師附小教學質量好些。」
美心乜斜著眼,「你大姐能願意?」
家喜道:「有什麼不願意的,皇帝還輪流做呢,小冬讀書的時候,她一大家子來家裡住,誰也沒說什麼,現在小冬馬上都參加工作了,還霸著?他讀書要用房,小曼讀書也要用房,怎麼不能讓一讓?難道這房子誰規定只許外孫用,不許外孫女用?」家喜對男孩女孩的平等問題,尤其敏感。「媽,我們住進來,你沒意見吧?」家喜最後問。
美心故作洒脫,「都一樣,都是女兒,對我來說都一樣。」
家喜道:「那不行,媽,跟我,你得交給實底。」
美心拉著悠長的口氣,「哎呀,要說這幾個女兒,只有你是我親手帶大的,感覺還是不一樣。」
家喜撲上去環抱住美心的脖子,親一口,「媽!」
小冬退伍兩年了,一直沒得到妥善安排,年前,蔬菜公司指派家麗收電費,一個月給幾百塊補貼。家麗為家歡的事奔忙,顧不過來,就讓小冬挨家挨戶去收。小冬手一擺,「我不幹!」
「怎麼地?」家麗不解。
「我成收電費的了。」小冬拉不下這面子。收電費見的都是熟人。家麗道:「收電費怎麼了,自食其力自力更生,你媽我還擺過地攤賣過菜呢。大丈夫,能屈能伸。」
小冬心裡一直有氣,親兄弟,小年回來就安排在武裝部,他呢,至今沒著落,他還高中生呢,比小年學歷高!有文化!怎麼就這麼時運不濟!還是父母不肯使力?似乎也不是,主要他老爸退居二線,講話大不如前,而且時局也在變化。一年一年不同。理都懂,但心裡這口氣就憋著。
小冬對家麗,「誰能跟您比,您是菜市場混出來的,三教九流,誰來跟誰來,順地崴。」
「你去不去?」家麗有點來火。
美心勸,「行啦!孩子不願意去就不去,收個電費,你順帶收著就行了,也不是什麼急事。」又順帶說,「過年姊妹幾個不叫過來?」家麗道:「叫了,都是一腦子事,老二那邊,她現在是個媽,過年得操得燎,老三一大家子還顧著旅館,老五在外頭,估計也就老六過來。現在也不像過去了,什麼沒吃過,非得趕在過年,平時一樣吃,到時候買點滷菜回來,一樣。」
「滷菜不能放。」美心強調。
「那就再買新的。」
待家麗出門,美心望著她的背影嘀咕,「平時也沒吃到什麼……」又對小冬,「你媽現在怎麼這麼省,跟誰學的?」
小冬道:「省錢買房子。」
「買什麼房子。」
「給我的房子,」小冬沒長心眼,「說是結婚用的。」
美心打趣,「你這對象還沒有呢。」
「先備著。」
「以後你爸媽跟誰?」美心問。
小冬說:「誰也不跟,自己住。」
「住哪?」
「住這呀!」小冬不假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