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家文忙碌起來。再婚後,她的角色轉變了,她是三個孩子的媽,一個親生的,兩個後繼的。平時來往少,但到了年節,還是要把面子撐起來。什麼家務都做,現實讓她變得更加識時務,衛國去世,家文已經不再是那個天之驕女,任性的婦人。她漂亮,但她無法像街上的女人那樣,用著最後的美貌達成宏達的目的。歸根到底,她還是個過日子的人。老實說,老范對她很不錯。當然這種不錯,是關起門來的,只有她知道。對外,她必須把面子都做到。包括這頓年夜飯。
菜是幾個月前就開始準備。腌的臘的,有鹹魚、咸雞、咸鴨、鹹肉,都是自己做,腌漬在最大號的紅色橡膠盆,香腸是去水廠路找人灌。腌好了掛在陽台的鋼精衣服架子上,一排,晾著,煞是壯觀。光明卻覺得家文和老范有些多此一舉。
他不理解老范和家文的儀式感。
越是重組家庭,越需要這樣的日子凝聚人心。
他更擔心飼料公司的房子,說要拆已經有日子,看來是真的。
家文在廚房忙活,光明走過去,叫了聲媽。家文顧不上,「沒你什麼事,看書去吧。」
「媽——」光明把廚房門合上。
家文這才察覺兒子有事。她把手在圍裙上揩了揩,等他下文。
「飼料公司的房子要拆。」光明直說。
家文已經拿到意向書。拆遷戶可以適當照顧,福利買房。「有這事。」家文說話向來擲地有聲。
光明不說話。他猶豫。
家文先說:「你這麼想?」
「聽說拆了還要蓋。」
「說你的想法。」
「還是應該要一套。」
家文愣了一下。她不太想要,一個出於實際情況,衛國去世,家裡還背了債,馬上光明要上大學,也要用錢。再一個出於情感上,衛國自從搬進那個房子就生了病,她不喜歡那個地方,想忘記它。拆了更好。但她不能直接跟光明這麼說。
只好委婉地。「我也想要,有套房子當然好。」家文定調子,話鋒一轉,問,「你以後打算在淮南么?」
光明搖頭,但他希望保留,保留住父親的記憶。
家文照實說:「現在家裡沒什麼存款,再買,也很吃力,除非借錢,你馬上要上大學,起碼幾年的學費得想辦法留出來,這次拆遷,不要房子的,一家給八千,不多,但好歹能挨過這幾年。」她把光明當大人,衛國去世,她和光明攻守同盟,光明必須長大。
光明呆立,一會,才說:「那不要吧,要那八千。」
無聲地,光明出了廚房。家文讓他把門帶上,說油煙大,門剛闔上。家文眼淚就下來了,連忙抹掉。老范進門,問排骨燒得怎麼樣。家文自顧自解釋,「嗆人。」她怕他看出她落淚。
老范說:「換氣扇怎麼不開呢。」又走過去,把換氣扇打開,煙氣嗚嗚往外走。
淮河大壩一路向東延伸,荒煙蔓草中站著個人。光明對著河水,突然猛哭一陣。哭好了,再漫無目的朝西走。只能哭給河水聽。除了他,或許沒有人那個家將被拆遷。物質層面的毀滅。從此之後,那個曾經溫馨的小家庭便沒了「遺址」,只能悄無聲息存在於光明的回憶里。滄海桑田,不過一夕之間。
不出半個月,飼料公司老樓的人幾乎搬走了。家文也匆忙找人,老傢具該處理的處理,讓閆宏宇來幫忙拉走。家藝卻寶貝的跟什麼似的,說這種老傢具款式難得,除了菜櫥子,她都包圓。五斗櫃、大衣櫃、半截櫃、床頭櫃,都運到她的旅店裡。她的寶藝旅館追求個性化,務必像「家」。
光明得知這些東西被搬走,難過了好一陣,摸底考試名次下降,頭一回跌出前十名。他只能盡己所能保留點遺物。爸爸的照片、書,都留了下來。衣服都被送給農村人。他搶救了一塊衛國戴過的手錶,錶帶掉了,只有個錶盤,他留著,考試用它掐時間。
這日,家麗收電費路過車站村,順道去家藝的旅店看看。
家藝給大姐倒茶,兩個人坐在前台沙發上聊天。家麗問王懷敏後來又沒有來找事。
「來什麼來,合法地產,都是我的,來十次打回去十次。」家藝的旅館開始賺錢了。錢壯人膽。
家藝又領家麗到幾間屋子看看。家麗說:「一層利用起來了,不錯,如果二層也能用上,兩層打通,將來還能蓋個三層,就真快做起來了。」家藝笑道:「慢慢來吧。」這事她認為不宜過急,王懷敏的房子剛到手,再瞄準宏宇和家喜的,她估計王懷敏也會作梗。
家麗說:「年下回去。」
家藝道:「不一定,看看初二吧。不能保證啊,電話聯繫。」家麗又談到老四,愁心地,「這關到什麼時候?人都要關傻了。」
家藝說:「宏宇在找人,」又突然好事地,「對了,張秋林也在找人,那天他還來我旅館住過一天。」家麗警覺,「他不會又……」欲言又止。
「不至於,」家藝說,「純朋友幫忙。」
生意來了。家麗沒再多問。朝東去,就到國慶路十字路口,方濤的車趴在那。家麗到跟前,方濤從車裡下來,兩個人站在路邊大賓館門口說話。
「有消息么?」家麗問。
方濤搖頭。
「一家子都使不上勁。」
方濤感激地,「大姐已經夠費心了,不過宏宇他們託人打聽了,家歡在裡頭沒事,估計年後,就能出來。」
家麗說:「就是辛苦你了,又要帶孩子,又要賺錢。」
方濤說這不應該的么。
「謝謝你。」家麗說,「關鍵時刻頂住了,沒離開老四。」
「說什麼呢,這輩子我也不會離開她。」
「如果她判刑了呢?」家麗問。
「我等她,我帶孩子。」方濤難得深情。
「聽說他們行長在裡頭跳樓死了。」家麗帶來個消息,「檢察院都有人受處罰,屬於重大失職。」
「死了?」方濤發愣,回不過神。
家麗說:「審著審著,一不留神,他直接衝出去,從二樓跳的,直接倒栽蔥,撞死了。」聽著像恐怖故事。
「畏罪自殺?」方濤第一感覺如此。
「不好說。」家麗說,「或許牽扯人太多,死了也好。家歡他們有個盼頭。」
方濤正色,「大姐,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認為家歡有罪?」
「不是這個意思,」家麗見他有些著急,解釋,「關鍵能出來不就行么。」
方濤石頭混子(土語:死心眼),「家歡沒罪,她不能犯罪,她有操守有底線!」
「我知道我知道,」家麗連聲,「能出來就行。」
方濤堅持,「不光是出來,是無罪釋放。」
跟他說不通。家麗把話咽了下去,老四不在,過年來不來隨他,家麗簡單招呼了一下,便又去收電費。
年二十九,宏宇從外頭要賬回來——租老吊車的,一直拖著錢——上門要,人家早跑出去躲年關。宏宇鎩羽。進門,小曼在彈古箏。音不成音調不成調,都是愣音。
宏宇聽著心煩,「都二十一世紀了,能不能弄點現代音樂。」
小曼白了一眼爸爸,繼續談。
家喜敷著面膜從衛生間出來,「二十一世紀怎麼了,還是老古董值錢。」又問:「要回來了么?」
「沒有。」宏宇喪氣地,「跑了。」
家喜道:「我們這私營企業,年終獎一分沒有,這個年真不知道怎麼過了。」
宏宇不答話。家喜讓小曼別彈了,進屋玩。留她和宏宇在卧室。家喜故意問:「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宏宇不懂她意思。
「年怎麼過?」
「就這麼過唄。」
「不去你媽那?」家喜揶揄地。
宏宇說:「她現在有兒子有孫子,不缺我這一個。你看,電話都沒一個。」
家喜道:「要不接她來?」
宏宇連忙,「你別找事,你姐的店在下頭,她不氣得上醫院都怪,年都別過了。」
家喜說:「現在過年越來越沒意思,哪像小時候,有滋有味的。」
宏宇身心都累,癱在床上。
家喜湊過去,半抱著他,笑嘻嘻地,「三姐找我談了。」
「談什麼?」
「買我們這房子。」
「別鬧。」宏宇推開家喜。
「什麼叫別鬧,說認真的。」家喜嚴肅臉。
宏宇道:「我媽的房子才賣給三姐,我們又賣,你想把媽氣死。」
家喜提著氣,兩手叉腰,「閆宏宇你這話說的,房子是我們的,上面一層,我們也正兒八經辦了房產證,我們處置自己的房子,你媽有什麼好氣的。要氣也該我生氣,這麼多年,先是孫子後是兒子,他們顧過小曼沒有。你爸就是個活菩薩,有人上貢,他老人家什麼也聽不見,你媽是鐵扇公主,一扇子把人扇出十萬八千里,她來個眼不見為凈。電話有么?人來么?哼哼,人家不顧,我們做父母的不能不想,說白了,誰的孩子誰操心。這馬上小曼就要上學,去哪上,想好了沒有?」
宏宇想了想,「劃片是五小。」
家喜伸著脖子,教訓人的口氣,「上五小就是一個毀!」
宏宇問怎麼辦。家喜說:「家門口現成的淮師附小。」
「我們不在那個片區。」
「媽在不在嗎?大不了我們一家三口都把戶口遷過去。或者你不遷,我跟小曼遷。」
「能行么?」宏宇表示質疑。
家喜道:「有什麼不行的,我告訴你,我已經找淮河路街道的人弄這個事情,你考慮好,別到時候打壩子。」宏宇連忙說不會。
「下樓去吧。」
「去幹嗎?」
「買點滷菜。」家喜說,「年不過啦?年二十九也是年。」
宏宇犯難,「哎呦,今天賣滷菜的可能都不出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