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家藝和歐陽在盤點這一年的收入,從投入到見效益,大約摸也用了一年。家藝包好紅包,一個個發下去,歐陽的幾個弟弟都拿到手,滿嘴地叫嫂子好。家藝朗聲說:「都辛苦了,勤勤懇懇一年,我做嫂子的,也是做老闆娘的,該你們的一分錢不會少,不過明年會更艱苦,因為可能會面臨擴大,還想跟著哥哥嫂子乾的,那就繼續干,不想乾的,提出來,嫂子我絕不深留。路怎麼選,看你自己。」歐陽坐著不說話。弟弟們都不做聲,顯然都想跟著做。家藝一拍巴掌,說散會。弟弟們這才「下班」,回家過年。歐陽奉承家藝,「真有派兒!」
家藝說:「不是有派,這是醜話說在前頭,你們家的情況有多複雜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弟兄,想跟著乾的,拉一把,不想乾的,咱們不勉強,光是看店上夜班就夠累的,到年了,都有選擇權。」歐陽道:「老婆大人說的都對。」
楓楓進門,「媽,我想去合肥聽張信哲的演唱會。」
歐陽代家藝回答,「不許去,高中生了。」
「媽!」楓楓大聲疾呼。他已經放棄歌唱夢想,開始努力學習,怎奈成績一直無法提高。
「考試倒數,指望什麼去聽。」歐陽繼續教訓兒子。
「去。」家藝突然說。
楓楓眼睛放光,「真的?!」
「媽也去。」
歐陽詫異地,「小藝!」
家藝笑笑,對楓楓,「媽以前也想著搞藝術,只是沒搞成。」
楓楓連忙,「我知道,媽最喜歡鄧麗君。」
家藝糾正,「後來改了,喜歡蘇芮。」楓楓鼓掌叫好。歐陽不理解家藝,說不讓孩子學藝術的是她,帶孩子出去瘋的也是她。家藝問楓楓,「想不想吃燒烤?」楓楓尖叫說想。
家藝對歐陽,「你,出去買啤酒。」她從冰箱里拿出五花肉和牛肉,都是切好片的,再把廚房裡剩的一點木炭弄在搪瓷臉盆里,上面罩著個鐵架子,肉就放在架子上烤。楓楓把蘑菇也放上去。一會,歐陽果真買了啤酒回來,一家人不亦樂乎,烤得熱鬧。
肉香飄到樓上,家喜問宏宇,「什麼味道?」
宏宇有點感冒,鼻子實,「沒味道啊。」他在剝變蛋(土語:松花蛋),滷菜沒出攤,家喜讓他切一盤變蛋吃。
「什麼鼻子!肉味!」
「你出現幻覺了。」宏宇說。
「真是幻覺?」家喜也開始自我懷疑。
樓下,楓楓把精肉都吃光,出去放花炮去了。歐陽和家藝對著跟炭盆,用筷子夾著幾塊肥肉,仔仔細細烤著。肉發出滋滋聲響,還有點燒焦的香味。歐陽寶說:「謝謝你,小藝。」
家藝故作不懂,「謝我什麼。胡話。」
歐陽道:「沒你我早完了,這個家也早完了。」
家藝糾正,「才多大,說什麼完不完。」
「你是我的恩人。」
「行啦!」上了年紀,家藝反倒聽不慣這種情況,她更實際。「少氣我點,比什麼都強。」歐陽隔著炭盆抓家藝的手,「想要什麼禮物?」家藝不懂,「禮物?」
「你生日。」歐陽提醒。
家藝才想起來自己生日快到了,二月底的,過了年才是。
家藝藉此機會說正事,「我跟老六談過了。」
「談什麼?」
「買她樓上的房子。」
「哦?」歐陽有些意外,「那她住哪?」
「這你就不用管了,老六有她的打算,照我看,她想住回娘家也說不定。小曼馬上要上學,回龍湖方便。」
「老六告訴你的?」
「她沒說。」
「你怎麼知道。」
「你用腳趾頭想也想出來了。」家藝拿火鉗子敲一下炭盆,「阿奶走了,媽一個人在家,雖然大姐現在住著,我看住不長。」
從年二十九晚上,家文和老范就開始忙菜,幾個硬菜要事先燒好,這樣年三十中午那頓,才能來得及。家文沒進門之前,老范孤掌難鳴,獨力難撐,多少年沒正兒八經做過年飯,家文來了,兩個人都有濃重的家庭情結,一拍即合,大操大辦。與其說這頓飯是做給孩子們的,不如說是做給自己,是對自己一年生活的總結,期待來年。燒排骨、紅燒雞、燒鴨子、鹵牛肉、煮香腸,這些菜一燒燒到晚上十一二點,老范和家文在廚房裡仔細研究,相互配合,有時候因為要不要在老鴨黃豆里放冰糖,兩個人也會爭執起來,彷彿是一個嚴肅的學術議題。
光明在旁邊聽著,覺得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像另一個維度的人。他討厭這種感覺。彷彿此時此刻,他和家文的統一戰線分裂了,老范則是家文成了戰友。也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深刻地認識到媽媽再婚對自己的影響。才赫然發現,真切體會,原來何家文不再僅僅是他一個人母親,她還必須是別人的阿姨,是老范的妻子。光明覺得孤單極了。只能睡覺,昏天黑地才不會多想。
「端菜!」次日中午,家文一個人在廚房忙活著。老范和他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在客廳坐著。光明去端菜,油煙布滿小空間,換氣扇根本工作不過來。「媽!」光明被辣椒嗆得咳嗽,「我來幫你。」
他心疼媽媽。
「不用!你去吃!還有兩個菜!再做個湯!你去吃!」家文堅守在工作崗位上。她是這個家的主婦,年裡的飯,必須承擔。光明端著炒腰花,眼眶發熱,分不清是嗆著還是心酸,進客廳,放在桌上。老范和他兒子正在喝酒,老范過節喜歡喝一點,他兒子則是嗜酒。一天不喝都不痛快。飯桌上,他們多半談著廠里工作上的事,光明插不上話。「文姨!夠了,來吧。」嫂子米娟嘴上招呼,屁股不動。她懷孕了,挺著大肚子。老范期盼抱個孫子。
「馬上,還有兩個菜!」家文端進來一個炒毛豆。飯桌上,菜色狼藉,吃得差不多了。一桌人都說行了。家文堅持要打個甜湯。一年就這一回,她給足老范面子。光明坐在那,卻感覺莫名屈辱,都坐著吃,為什麼他媽媽一個人忙。這不公平!他和家文並不應該低人一等!光明憤慨。飯一吃完,碗一推,還不等家文上桌,他便獨自下樓。年,把所有人都收進家門,生活區沒有人,再往外走,廠門口只有賣水果的還在堅持出攤。光明漫無目的地走,到公交站台,摸摸口袋裡還有零錢,等公交車來,他便上去,到機床廠站下車。似乎也只有小姑家可以去。飼料公司房子沒了,他失去了最後的避風港。找洋洋?他過年好像跟大伯大媽去上海。
「這展怎麼來了?」小姑春華開門。她和衛國感情最深,對光明向來另眼看待。光明跟大伯不走了,跟小姑還是走動。他當她親人。光明笑笑,「轉轉。」
「可吃來?」春華問。
「吃過了。」
表姐小憶在裡屋看電視,穿得棉墩墩,戴著眼鏡,前額頭髮用個卡子別著,樣子有些滑稽。她的「個人問題」目前是個問題。見了不少,都不滿意。魯先生問光明,「準備靠哪裡的學校?」
光明說上海。
魯先生道:「北京的好,南京的也不錯,浙大也好。」春華聽不慣,打斷他,「都好,要有本事考才行。」魯先生自己是落榜的秀才,高不成低不就,卻一輩子崇拜知識。廠子不行過後,他一直在家待著,吃二百八十塊錢低保。春華剛開始氣硬,說窮就窮過,富就富過,但久而久之,還是被現實擊敗,嫌魯先生不能出去幹活。別家的男人都出去累,偏魯先生抹不開面子。後來親戚幫找了個看大門的活兒。魯先生頓時大怒,嗷一嗓子,「我是看大門的人么!」堅決不去。自那後再沒人給他介紹。家裡蹲著吧。
春華和魯先生對家文那一大家子感興趣,光明來,兩口子少不得打探一番。聽到家麗的近況,春華感嘆,「他大姨潑辣,以前賣菜的。」魯先生補充,「三角九流,相當於女流氓。」春華打丈夫一下,讓他別胡說。
又問三姨。光明簡單說了說,大致意思是在干旅館。春華又大驚小怪,「他三姨會幹生意。」看看丈夫,魯先生不說話。
再問四姨。在檢察院關著呢。魯先生又感嘆,「要那麼多錢幹嗎?平平淡淡才是真。」春華知道他是為自己不出打工找理由。
又說老五。依舊感嘆。劉小玲在他們眼裡,更不是一般人。一個女人敢下海,十足的離經叛道。
最後問老六。春華和魯先生都有點想不起來。最後說:「老六好像老實些。」魯先生道:「就是智子幫替考的那個吧。」春華才想起來,說是有那麼回事。
問完了,光明也覺得無聊,便站在表姐小憶的書櫃前翻書。小憶中文系畢業,頗看了一些小說,她最喜歡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里的伊麗莎白,期盼著也能遇到個達西。卻不料現實殘酷,只能等。
有人上門。光明側頭看,是大姑春榮的二女兒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