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診所,家麗趕來。小冬陪著建國坐在白色長椅上,建國懷裡抱著錢袋子。診所小姑娘說:「就是有點低血糖,問題不大。」家麗對小冬,「你快去上班。」家裡等有人掙錢。家麗關切地,蹲下來,抓住建國的手。她當然能夠理解建國的絕望。一夜回到解放前。「回家,咱們回家。」家麗鼻酸。到家後,何家麗扶建國在沙發上坐著,又去和了紅糖水。建國只喝了兩口,就又呆坐。家麗只好陪著他。說什麼呢?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沒用。是自己從小沒教育好孩子嗎?他們一直嚴格,還送去部隊管教。是孩子自己的問題么?顯然是,但作為父母,他們不願意把責任都推到自己孩子身上。如果說有結論,那也頂多是,小年沒有自制力。但誘惑他去賭博,或者說管不住他賭博的。家麗認為是李雯的問題。
一個女人管不住自己丈夫,那是最大失職。
錢還上了。飛哥自然沒鬧事。小年繼續上班,工作保住。家麗和建國掏干老底,終於讓生活恢復平靜。但小年賭球借高利貸的事,依舊在親戚朋友中引發巨大震蕩,久久不散。老六第一個擔心。等事情傳達她耳朵里,她才明白七月半小年找她借錢是怎麼回事。不行,這錢得找大姐要。但又得偷偷的。不能讓宏宇知道,只好靜待時機。家喜不忘跟美心抱怨,「媽看到了吧,你大孫子,大姐的兒子,賭鬼!」美心一聽那數字,嚇得人都縮縮著。她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錢。
家喜再加一把火,「媽,幸虧咱們把那家子弄走了,要不然,他們要不把你這套房子賣了還債我都不姓何!」
美心道:「養不教,父之過。」
家喜又說:「還有你看看,大姐兩口子多有錢,起碼幾十萬的窟窿,一下就填上了。之前買香港街的房子也是一把付清。我跟你說他們最會裝窮占巧,這麼多年當家,不知道搜颳了多少去,以前沒出嫁的月月交,也沒人查他們賬。」
美心問:「小年放出來了吧。」
家喜好笑地,「又沒抓,放什麼。」
美心哦一聲,推醬菜車子出門,迎面見秋芳和劉媽從樓道里出來。美心問她們去幹嗎。秋芳笑道:「走啦!」
「走了?」美心不懂。
「去上海。」秋芳說。
「真去了?」美心對劉媽。多少年的老門鄰,老姊妹,真走了,還有點捨不得。劉媽無奈地,「兩邊跑著住,兒女都去上海,我一個人在這幹嗎。」
「不是有麗俠照顧么?」
劉媽說:「麗俠要顧店子,哪能天天陪老太婆。」
美心悵然。朱德啟家的前一陣剛走,去合肥,女兒朱燕子接她過去,帶孩子。人盡其才。老驥伏櫪。人老了免不了做老媽子。她也得接送小曼。劉媽和美心對望著,眼神里有幾十年的內容。
「來點醬菜帶著。」美心連忙去撈醬菜。劉媽和秋芳趕忙說不要。美心非要給。只好用個塑料袋裝著,放在背包兩側的小口袋。
劉媽眼眶有點紅。
美心給了她一個擁抱。
劉媽終於落下淚,又強笑,自嘲道:「又不是不回來了,你看我這……」
美心打趣,「去了好好地,準備帶外國小孩。」湯小芳結婚了,但還沒生孩子,聽說在備孕。
「走了。」劉媽向美心揮手。
家藝開了一個員工。一個小女生,對歐陽有點意思。歐陽反覆申辯,跟他沒關係。家藝舉著鐵衣架,「你意思是,人家單方面的?魚不腥,貓能來吃?」
歐陽委屈,「人都開了,誰不知道寶藝里老闆娘最大,放心小藝,我這輩子就找你一個。」
「我就看她對你眼神不對勁。」
「完全瞎想。」
「我是不是老了?」家藝問歐陽。歐陽連忙說沒老。家藝略自暴自棄,「別騙我了,一歲年齡一歲人,其實偶爾,還有真有點羨慕王懷敏。」家藝又開始羅曼蒂克。
「羨慕她什麼?」歐陽驚愕,反應過來,「羨慕她有孩子?」
家藝道:「這楓楓馬上大了,再過二年,參加工作,你我多無聊。」歐陽問:「你意思是?」
家藝又變主意,「我就那麼一說,你別亂想。」
歐陽委屈地,「怎麼成我亂想了。」
家藝道:「你看老五,就有兩個孩子。」
「廢話,她結兩次婚。」
家藝才想起來,「老五呢?」
「昨個出去了,說去看光明。」歐陽說。
「她跟你說的?怎麼又去看光明?」家藝問。
「腦子有問題。」
家藝忽然幽幽地,「你說小年這事,真是把大姐元氣傷透了。」
歐陽趁機,「所以說,你以為孩子多就好?管經的,一個就行。禍害的,生多了反倒禍害人。」
「小年膽子太大。」家藝感嘆。
小范跟小年年紀相仿,也從朋友那得知小年出事。他也一貫賭,但也僅限於老虎機、打麻將,最厲害不過推推牌九。不敢玩大的。聽聞小年的事,他一方面感嘆,甚至有些佩服,另一方面也有點怕。家文沒跟老范說小年這事。畢竟不光彩,而小年畢竟是娘家外甥。說這事,對她也沒什麼好處。但架不住小范來跟老范感嘆。老范一聽,問家文是否屬實。得知確實,老范也跟嘆,「玩得太大!這小年不得了。」老范也喜歡打麻將,年輕時候牌技不錯,但隨著年紀增長,腦和眼都跟不上,只能玩玩小牌。不過癮。米娟趁機向公公告狀,「你兒子也打。」
老范立即對小范,「你要控制,一個賭,一個酒,一個色,沾都不沾。」米娟笑道:「你兒子倒想沾色呢。」家文在廚房聽著好笑,咳嗽兩聲。老范有些尷尬,又對米娟,「現在小孩子放在我這,就你兩口子過,他控制不住自己,你得控制他,一個酒,少喝,一個賭,打打小牌過過癮算了。完全不打也不現實,月月工資你得把著,可聽到。」
米娟故意道:「你兒子不給。」
老范嚴厲地,「他不給你告訴我。」
一年過去,米娟還沒找到工作。日日在家混著,也去打打小牌。家文讓米娟端菜,準備吃飯。吃著吃著,米娟提起個事。「前一期去龍湖小區打麻將,旁邊一個人說,你可知道,對過這個是你親戚,我當時奇怪,什麼親戚我怎麼不知道,一敘,才知道,哦,對過那個叫何家歡,是文姨四妹。我說怎麼長得那麼像。」米娟笑呵呵地說。家文淡淡地,說是有點像。米娟又問:「一隻眼有點不得勁。」老范確定,「那就是她。」又勸米娟,「麻將千萬不要打得太大!」米娟連忙說好。吃完飯,小范兩口子帶妮妮回家,老范才對家文說,「這個米娟,也打得洋帳樣!(土語:特別嚴重)。」
家文回他一句,「你給她帶著孩子,她不打麻將幹嗎呢?」
老范不作聲了,一家幾口都愛打,誰也別說誰。
還清高利貸,建國一下老了。白髮白得更多。無論是大家還是小家,他打年輕時候就「謀兵布陣」,各種安排,他是把整個家族當成一場戰事來管理的,處處想到,做到,幾個妹妹不用說,自己兒子,他更是從小就鋪好了路。小年的前半生,堪稱他最完美的作品,當兵,退伍,就業,到重要部門,行雲流水。然而,一切又都那麼始料未及。命運,從未不會按照任何人的規劃推進。總有你猜不到,算不到,料不到的地方。那就是天意。
周末,小年和李雯帶著何雯依依回家。家麗和建國下定決心,給兩口子好好上一課。幾十歲的人了,都成家立業了,還要操心。李雯在廚房幫家麗的忙,擇蔥剝蒜,特別熱絡。她也是為求表現。家麗把菜燉上,才對兒媳婦說:「他玩,你不能再玩,你得管。」
話算重了。這次小年出事。李雯家也出了錢,但是小頭。還是建國家麗拿了大頭。李雯不作聲,聽著。
「你們還有什麼不知足,什麼都有了,工作好,孩子好,有房子,想買車子也不是不可以,還折騰什麼?」家麗問。她無法理解年輕人的躁動。可在李雯和小年看來,他們就是嫌生活太輕鬆,無味,寡淡,一成不變,一眼可以看到老。這是他們最恐懼的。
「媽,以後我管著他,一切注意,隨時彙報。」李雯態度還是良好。
小冬卧室,建國和小年站著抽煙。
抽到煙屁股,建國把煙頭摁在煙灰缸里。「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太順了?」他問兒子。
小年愣了一下。這問題太難答。說是,還是說不是,都會落不是。他只好說:「不會有下次。」
建國憂憤地,「有下次,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你老子我只有能耐救你這一回!家裡這點,一次就被漲完了!」
小年把目光調向窗外,盆栽滿窗,一株鐵樹盆景擋住了視線。他愛賭。他覺得人生就是賭。只是這一回他輸了而已。
他腦子裡想的全是成王敗寇。僅此而已。
「你當你這個工作容易?你老子求了多少人,老臉都快蹭地上了!才幫你爭取到!你弟想要還沒有?!你現在的日子就是過得太好了,失去方向了,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失去信仰了,就該把你們這些人都送到戰場上去,知道知道什麼是生死,什麼叫幸福生活來之不易,」講到激動處,建國無法自持,「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就養出你們這些玩意?!你知不知道率領大家打下江上是多麼不容易!長征時那要爬雪山過草地槍林彈雨隨時都有犧牲,你老子參加革命前沒東西吃都吃樹皮!你賭博?!你有什麼資格賭博?!你為什麼不為人民服務?!你要變了質,老子就可以槍斃你!」建國顫巍巍地,一把抓起窗邊一小盆文竹,朝小年身上砸去。小年一躲。文竹擊中穿衣鏡,噹啷一聲。
家麗、李雯、小冬聞聲連忙趕來。
家麗大喊,「何向東,怎麼回事?!」
小年略不解,「爸他……」
家麗推了小年一把,「你還氣你爸!都走!都走走走!」
飯也吃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