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心去開門。劉媽站在門口。
美心驚喜地,雙手抓住劉媽的手,「什麼時候回來的?」
劉媽微笑著,並不說話。
「快進來。」美心連忙。還是老閨蜜老門鄰好。雪中送炭。
劉媽還是一臉恬靜,跟著美心進了屋。
美心忙活起來,要給劉媽泡桂花茶,喋喋著,「這是今年剛下來的桂花,山西的,味道特好聞,」說著,又把茶包伸到劉媽鼻子底下。劉媽聞了聞,說:「不如江都的桂花。」
美心笑:「跟江都自然沒法比,回頭有空,咱們一塊回去。」
劉媽表情淡淡地,忽然側了側身子,禮貌地,「小美呢?」
美心頭皮發脹,「什麼……什麼小美?」
劉媽孩子般地,「請問小美在家嗎?」
美心緊張,站起來,「老劉,老劉你別嚇我,」她拉住劉媽的手,「我就是小美……我是小美……我……」美心拍拍自己胸口,「我小美,我是小美……劉美心……小美。」
劉媽眼神發愣,一把推開她。美心打了個踉蹌,差點摔倒。劉媽嚷嚷開了,「你不是小美!你是特務!小美呢!你要迫害小美!小美是不是被你害死了,對,對,一定是,你害死了小美!」
美心顧不上那麼多,撲上去安慰她,「你看看我,我就是小美呀!怎麼了這是!我是小美!」美心才想起來家裡曾經發現的蓯蓉益智膠囊。
劉媽痛苦掙扎,撒開了鬧,茶壺被掃在地上,噹啷一聲巨響,熱水四濺。美心連忙跳開。劉媽卻不躲不避,任憑熱水灑在褲子上。
「媽!」秋芳從外面衝進來,見她媽一身水,連忙去衛生間拿毛巾擦。美心愕然,問秋芳,「你媽怎麼了?」秋芳擺擺手,示意回頭再說,她攙住媽媽,柔聲說:「媽,我們回家……回家。」
劉媽說:「我找小美玩呢。」
秋芳連忙順著,「小美在我們家呢。」
「赫茲呢?」
「也在家。」秋芳說。劉媽這才願意離開。
晚飯時間,劉媽已經上床休息。張秋芳和美心坐在沙發上。
「多展(土語:什麼時候)的事?」
「好一陣了,媽不讓說。」秋芳平靜地。
美心問:「這病就不能治了?你懂醫。」
秋芳沉重地,「不可逆。」
「老天爺。」
「發展得很快,」秋芳說,「在上海鬧得更厲害,基本就待不住了,非要回來。只能我帶她回來。」停下,嘆息,「回來起碼能睡個好覺。」美心還是覺得無法接受,喃喃說怎麼會這樣。
秋芳不想老談悲傷的事,問美心,「今個沒見到家麗。」她沒留心,隨口一問。正打到美心的心結上。
「上午來了,有事,吃了飯就走了。」
「老六呢?」秋芳才想起來當初的鬧劇。
「出去逛街了,一會回來。」美心不想多說,就岔開話題,問秋芳在上海的情況。秋芳也有些尷尬。其實小芳和那個英國人已經離婚。小芳生了個女兒,自己帶。離婚的理由秋芳最是不能接受:威廉認為,他們已經沒有愛情。只是,在美心面前,她只能說:「都挺好。」
麗俠上來看劉媽。美心見人來,寒暄幾句,走了。
秋芳問:「店關了,月餅賣得怎麼樣?」
麗俠表示供不應求。
秋芳問:「老二現在怎麼樣?」
「沒去看。」麗俠態度堅決。
秋芳嘆息,「家裡沒人了,過節,還是去看看。」麗俠嗯了一聲。她和幼民離婚有一陣了。他不來找她。她不去找他。在秋芳的支持下,她已經走上了獨立自主的道路。獨立的外交,應該是平等的。但今個在節日氛圍的慫恿和秋芳的勸說下,她打算回湯家小院看看。
月亮又大又圓。亮黃的。像個超大塊月餅。
湯家小院門開著,麗俠走過去,見幼民坐在正當中,靠在竹椅子上,對著月亮發獃。人生,不過一夢。爭到最後,都是空。
感覺到旁邊有人。幼民偏頭。麗俠亭亭地站在他面前。幼民情緒激動,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
麗俠問:「吃月餅沒有?」
「吃了吃了。」幼民連聲說。
何家前院,美心一個人坐在門廊下,月季花叢盛放,牆角還有一簇梔子。風過,有暗香。月亮在頭頂懸著。美心知道,家喜他們不定幾點回來,搞不好吃了飯還要搓一圈麻將。她懷念家裡熱熱鬧鬧的時候。屋裡座機響,是老三打來的。美心去接。
家藝問:「媽,吃了沒有?」
「吃了。」
「老六呢?」
「刷碗呢。」美心蓋一蓋,也怕丑。
「吃月餅了沒,就說給你送去兩塊,一直沒得空。」
「有,老實一點紅,加冰糖的,有青紅絲。」美心的謊撒得有模有樣。眼眶卻已經紅了。
黨校克思家。克思坐在床上,嚷嚷著,「陶!扶我出去!光彩!」光彩在外頭沒回來。陶先生坐在客廳,吃瓜子。不動。
「陶!」克思瞎摸著,自己起來,「我要賞月!」
陶先生這才站起,「來了!」
克思已經起來。原本以為是白內障,去醫院看,一番檢查,得出結論:陣發性失明。原因可能是視網膜中心動脈出問題。課是不能教了。克思耳朵本來也不好,現在眼睛又出了大毛病,他實在接受不了,情緒時常失控。光彩受不了爸爸歇斯底里,跟同學出去玩了。陶先生一個人在家伺候著。她回答他也聽不見。後來索性不答。不答他更著急。八月十五的月亮,克思連續多少年都觀賞,附庸風雅。今年也不例外。
陶先生進屋,半截櫃已經給克思一點教訓,櫃角磕到額角。他也不叫疼,繼續摸著走。陶先生上前扶著他,大聲:「你又看不見,賞什麼月!」這句他倒聽到,當即暴跳,「我能賞!誰說我不能賞?!」陶先生不耐煩,連連說能,扶著他到院子里。
「看吧。」陶先生幾乎在喊。把他安置在椅子上坐好。
克思坐穩了,抬頭,什麼也看不見。
「月亮呢。」克思焦躁。
陶先生知道以他看不見,只好把小院里的燈泡打開,拉到他頭上方一點點。「你抬頭!」她說。
克思感受到一點光亮,「有了,很圓。」他稍微平復點。
陶先生不說話。
「陶,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給你念的那首明月幾時有嗎?」
「蘇軾的。」陶先生有點文化。
「我念給你聽,今天應景。」克思說著,「明月幾時有,把酒問天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念著念著,克思從椅子上站起來,慢吞吞摸到葡萄架下,「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話音剛落,客廳座機響。陶先生忙著去接電話。克思一個人在院子里。「我出去一趟。」陶先生跑出來,聲音發抖。克思急迫地,「你去哪,都說了但願長久,千里嬋娟,你不能走,你現在去哪?」
陶先生咆哮:「你就在家!」
克思聽得到,不讓她走。
陶先生聲淚俱下,「光彩被撞了!我得立刻過去,你就在家!」說罷,陶先生拉開院門,又反扣上,她的心思都在女兒身上。克思也幫不上忙。「光彩出車禍了?」克思喃喃,他渾身顫抖,摸黑朝前方走去,「假月亮」撞到他臉上。他顧不上疼,繼續往前摸,好容易摸到鐵門,全靠經驗打開,出門,關上,把鎖掛上。他帶了鑰匙。
「光彩……光彩……」克思跌跌撞撞往前走。女兒,他唯一的女兒,他的心頭肉,此時此刻,讓他一個人在家等待,太殘酷了,他告訴自己,至少要走到黨校門口。對,在門口等著。他憑几十年的經驗前行,黨校的大大小小路況他太了解了。靠著邊兒走沒問題。「光彩……光彩……」他兩手伸在前面。以免被不明物體撞傷。「光彩……」他還在喊。
前方有個井蓋掀開。四周圍了防護帶。豎個牌子,注意安全,敬請繞行。白天有工人在此修下水道。
克思摸到跟前。有帶子擋著,他自言自語,「繞過去,繞過去。」他拉高帶子,走了進去,再往前踏一腳,整個人瞬間成自由落體,撲通一聲,陷在臭水裡。克思不會游泳,還沒叫喊幾聲,水便沒過了頭。
克思的人生定格在這個夜晚,沒了下文。光明直到考研前夕,才從智子那得到這個消息。他們還沒叫他去送葬。可能怕他拒絕。其實如果他們叫他,光明覺得,自己應該會去送他一程。
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家文。家文哦了一聲,沒多說。斯人已逝,各得其所。往事多風雨,不必再提。倒是故事的下文,光明和家文都很感興趣。
據說光彩那天只是被摩托車擦破了皮,並無大礙,只是克思一死。陶先生的弟弟卻從肥西冒出來,要讓光彩認祖歸宗。光彩的親媽身體不好,需要錢治病。陶先生為挽留光彩,不得不掏錢。光彩當然認她這個養母,但親生父母不能丟棄。所以時常往返於淮南與肥西。不能常伴陶先生左右。
陶先生連著做噩夢,時常午夜驚醒,但環顧四周,空無一人。只有院子里的那隻燈泡亮著。她永遠不肯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