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冬王夢說不用,可宏宇還是堅持要開車一起回去。小兩口不想不孕的事被發現,只好放棄檢查,謊稱剛看過一個同學,宏宇簡單收拾好,開車帶美心、小冬、王夢一起回淮南。一路尷尬。宏宇在心裡把想要跟大姐說的話盤算了不知多少回。美心問了問小冬和王夢的工作生活情況,又問什麼時候要孩子。
王夢不好答。小冬跳出來擋著,「不急,順其自然。」
美心心也不在這上頭。不再深問。
開到保健院十字路口,小冬說:「阿奶,你到了。」美心本想跟著,可小冬這麼一提醒,她只好順勢下車,喃喃說到了到了。臨關車門,她望著宏宇點點頭。是鼓勵。
宏宇小聲說:「沒事。」
車子啟動,往香港街開,王夢和小冬要回去跟家麗、建國說明情況。到小區門口,宏宇停好車,小冬王夢表示感謝,又邀請宏宇進屋坐坐。宏宇便跟著一起走。
到院門口,王夢叫媽。沒人應答。推推門,才發現已經鎖了。小冬掏鑰匙開門,三個人進屋坐著,等了許久,也不見大姐大姐夫回來。小冬笑著說:「可能去公園遛彎了。」
王夢糾正,「區里活動,媽去大合唱,還跳舞。」
「那可得晚回來了,」小冬說,「王夢,去買兩個菜。」
宏宇連忙說不用,不留著吃飯。他不能等。得去公園找到家麗。香港街的巷子幽深曲折,天黑了,宏宇剛出屋子眼睛有點不適應,走得磕磕巴巴。路口有個杏林診所,有人在打吊瓶。這世上總有救人的,也有被救的。空氣中有炸土豆片和炸臭豆腐的味道。三岔路口,燈火輝煌,宏宇卻只感到落寞。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沒有家喜他怎麼辦。王懷敏跟人提過,家喜如果死了,她就給兒子介紹一個更好的。只可惜他的青春不能重頭來過。家喜好不好的,也陪了他半輩子。
公園離得不遠。過去收門票,現在成了個公共休閑公園,直接可以進去。從南門進,就能聽到歌唱聲。遠遠地就能看假山前頭搭了舞台,是區里辦的群眾文藝活動。一群中老年婦女咿咿呀呀,自娛自樂。開始唱了,都是些老調子,《紅色娘子軍》里的《萬泉河水》。「萬泉河水清又清,我編斗笠送紅軍,軍愛民來民擁軍,軍民團結一家親……」宏宇逐漸靠近。在檯子上的演唱人員中找大姐家麗的身影。找到了。後排左邊第三個,家麗塗著紅臉蛋,手臂隨著歌聲揮動,喜氣洋洋。等一曲唱罷,宏宇才湊上去,叫大姐的名字。
「你怎麼來了?」家麗問,詫異。
兩個人站在假山旁邊的草坪上。
宏宇面有難色。他真張不了嘴。那就做吧!霎那間,閆宏宇撲通跪在地上,不住地給家麗磕頭,喃喃道:「大姐你救救老六救救老六……救救老六……」
家麗連忙扶他,讓他起來說話。
拉了幾次,宏宇方才起來。擤鼻涕,才說:「家喜的病,得骨髓移植……」
家麗頭脹嘣嘣的。
「大姐……救救家喜……」宏宇現在只會說這一句話。又要下跪。
「沒說不救,起來!」家麗拽住他。家文已經跟她透過情況,家麗有心理準備。
去做配型,居然符合,看來這個家只有家麗能救家喜。家麗把這當作老天對自己的一個考驗。小玲得知大姐要捐骨髓,嚷嚷著要自己上陣,被何其慶生攔下來。
家文找到家麗,問:「大姐,真要弄?」
家麗笑著說:「你們不都去做過測試了么。」
家文點頭。家麗說:「該是什麼就是什麼。」家文問:「媽知道了么?」
家麗說宏宇應該告訴她了。家文本來想問,媽也沒說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美心夾在中間,本就兩難。家文打從心裡佩服大姐,畢竟,家喜曾經狠狠傷害過她。寬恕的力量,終究比仇恨大千萬倍。
風聲很快就傳出去,街坊四鄰得知家麗要救家喜,無不喟嘆感慨。這個說:「老大還是老大,這水平,這心胸。」那個說:「我要是老六我就鑽地里。」有人回答:「還鑽什麼地里,直接跳湖裡得了,不仁不義,活個什麼勁。」美心怕聽流言,整日閉門不出,小曼和小晚陪著她。
小冬和王夢都不同意家麗去做移植,小冬情緒激烈,「她的命是命,媽的命就不是命?」家麗只好解釋,「我是捐點骨髓,不是去送命。」道理明白,可小冬還是老大不高興。建國一直沒表態,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因為他知道,家麗決定的事情,別人再說也沒用,還不如支持她。這麼多年夫妻,他了解她,也愛她。
從他沒進這個家門開始,家麗就為何家付出著,到如今,依舊付出。其實也是這二年建國也才逐漸釋然。人說付出就有回報,但人與人之間,尤其是親人之間,如果付出,就必須要回報,只會讓自己痛苦。
小院子里,魚缸邊,家麗和建國吃著吊瓜子。
建國冷不丁說:「明天我不去了?」
「別去了,人多鬧騰,小冬和王夢過去,老二她們幾個也去。你看家。」
「真要做。」建國忍不住說。
「都這時候了,還說這個,能做見死不救的人么。」
「你就是太重感情。」
「你不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就當上輩子欠她們的,這輩子還清了,下輩子輕鬆自在。」
「不必下輩子,下半輩子,你就能輕鬆自在。」
「自在在哪?」家麗喟嘆,「操心的命。」
小冬推院門進來,說門口怎麼有個快遞包裹。家麗才想起來,快遞打電話說送來,家裡沒人,她讓他放在門口。幸好天黑,沒人拿走。家麗問:「王夢呢?」
「回她媽那了。」小冬答。
家麗又問:「她那個妹嫁出去沒有?」
「沒有,老大難,她看上的看不上她,看上她的她看不上。」已婚的小冬已經有資格把嘴長在別人身上。「這什麼包裹?」他問。
家麗拉開客廳大燈,「不是你買的東西?」
「我沒買。」
「那可能王夢買的。」
小冬去拆快遞,有盒子,打開一看,卻是一雙皮鞋。絳紅色,坡跟。
家麗湊過去看,「王夢怎麼選這麼個顏色款式,我穿都嫌老氣,哪買的?」
小冬一看收件人,嚷嚷著,「媽,給你的,收件人,何家麗。」
建國和家麗都湊過去看。家麗最是詫異,「給我的?我沒買。」
再細看,收件人一欄的確寫著她的名字。「給我的……是給我的……」家麗自言自語,又看看建國。
「看看發件人。」建國提醒。
發件人一欄沒寫名字,只有一個數字:12.31。
家麗渾身一顫。這是小年的生日。建國也瞬間明白,沉默無語。小冬拽過來,不走心,讀:1231。跟著唱軍歌,「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綠色軍營綠色軍營教會我……」
家麗鼻酸,眼眶濕潤。建國笑說:「不是挺好么,想起你了,哭什麼,試試。」
家麗果真立刻試了試,大小剛好,「我就說這個款式洋氣,顏色也好。」家麗誇讚。小冬剛洗完臉,吆喝一聲,「不要錢的,怎麼都好!」
建國說:「明天就穿這個去。」
省立醫院,一切都安排好。家麗入住,穿上病人服,才在妹妹和兒子的陪同下去看家喜。門推開,家歡先說話,「老六,大姐來看你了。」家文和家藝開道。小冬扶著媽媽,走到家喜的病床前,化療後遺症還在,家喜頂著個帽子,神色憔悴,瘦得幾乎沒有人樣。家麗慢慢走到她的面前。
家喜強撐著要坐起來,宏宇連忙在她背後墊個枕頭。
家喜嘴唇顫抖,淚珠在眼裡轉了又轉,終於奪眶而出。家麗伸出一隻手,家喜連忙握住,凄哀地叫了聲大姐。
「沒事的。」家麗面容慈祥。有光。
家喜忽然捉起家麗的手,朝自己臉上胡亂打過去,一邊打一邊痛斥自己,「我不是人!我該死!我該死啊!……我不是人啊……」眾人皆驚,連忙去拉、去勸,家喜好容易平復,還是哭。家文幫家麗找了個凳子,坐下說話。周圍站著一圈人,都看家麗。
家麗這才說:「姊妹妹,有今生沒來世,過去的恩恩怨怨,我放下了,你也放下。我救你是我的事,我想清楚想明白了,你也別覺得欠我的情。爸走之前叮囑我,家要維護好,妹妹們要顧好,我記住了,這是我的責任,可能我還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但我睜眼一天,何家,就還是六個姊妹,不能少。老六,命由己造,放過他人叫慈,放過自己為悲,不管未來如何,希望你好自為之。」
家喜泣不成聲。
家歡小聲對家藝說:「大姐成菩薩了。」
家藝道:「要不怎麼是大姐,占的福分最大。」
家歡笑說:「你是老三,那意思是,你福分比我大?」
家藝確定地,「那是當然。」
家歡說:「我不信,我看老五現在過得比誰都好,她還是老五呢。」家藝小聲地,「跟她比,她是傻人有傻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