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站在黃浦江邊,對面是巨大的樓宇燈光,閃著我愛上海。家麗在旅館收拾東西。她一個人到江邊走走。洋洋沒來見她。失落是有。但次數多了,這一次也並不比從前嚴重。
劉小玲信步走著,江邊風大,她的頭髮被吹得紛亂。她低著頭,拉著風帽。她穿一件連帽衫,顯年輕。
有人跟她走對路。她往左邊找路,那人也剛好往左,她改右,那人也向右,頭對頭,頂得死死的。小玲嘖了一聲,站著不動,讓那人先走。結果那人也不動。
小玲有點來火,以為遇到找茬的,一抬頭,只見一個高高壯壯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夜色昏暗,小玲不客氣,「長不長眼!」
「怎麼搞的,不認識了。」說的是淮南土話。
魔音傳腦。小玲渾身打了個顫,再仔細看,卻是大兒子洋洋站在面前。更高了,也胖了,但眉眼還是那個眉眼。像她,也有幾分振民的影子。小玲激動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亂說:「你怎麼也在這。」
洋洋聳聳肩,「剛好路過。」世上沒有這種巧合。是秋芳告訴他旅館地址,他去旅館找到家麗。家麗告訴他小玲在外灘。
時過境遷,在上海混了這麼久,洋洋不再是莽撞少年。多少懂點事。說工作忙,那是真的。當然也在掙扎。
小玲喃喃,「路過……路過……」一把拽住洋洋的胳膊。
「媽!」洋洋叫,「輕點,勁那麼大。」
瞬間,小玲像被電擊了一般。他又叫她媽了?是嗎?剛才?她不敢確定。小玲掐了他一下。洋洋再次叫,「媽!你瘋啦!」
確定了。是叫媽!他在叫她媽!小玲幸福得要跳起來。
輕鬆的氛圍一下擊破全部顧慮。見到真人,劉小玲彷彿一下回到多年之前,她一個人租著小屋帶洋洋的時候。
小玲找了個路人給她和洋洋拍合照。
靠著江邊的水泥台,背後是東方明珠。咔了不少張。照相的也忍不住讚歎,哦呦年輕的,好看,是姐弟吧。
這話小玲聽著舒服。洋洋卻有些不高興,「糾正,她是我媽。」路人也個好事的,感嘆,「哎呦,生孩子生的早幸福的哦。」
照完照,小玲又非要拉著洋洋去淮海路買衣服。
洋洋打趣,「你不嫌貴?」
「隨便買。」
「你又結婚了。」
小玲驚得吞了口空氣,咳嗽兩聲。她怎麼也想不到洋洋問這個。只能據實回答。「有結。」
洋洋笑,「還港台腔,結了就結了還有結。」又說,「挺有魅力的嘛。」
「生孩子了?」洋洋繼續問。
小玲覺得被問得體無完膚。只好繼續誠實,「有生。」
「你的專長。」洋洋還是笑。
小玲說不出話,尷尬。
洋洋破解,「過年我回去,有地方住么?」
「當然,」小玲又恢復笑臉,「你媽我是有獨立住房的。」
收拾好頭面,穿上那雙暗紅色破跟皮鞋,何家麗走出旅店。往北穿過上海老街,何家麗在典當行門口站著。大約十分鐘後,一輛麵包車開來,停在路邊,家麗拉開車門上去。除了司機,整個車只有她一個人。
她伸著脖子,從後視鏡里看司機的臉。路燈的光影迅速從司機臉上划過。兩個人都沒說話。開到個小區門口,司機停好車,下來。家麗超稍微看清他的面容。是小年。還是她的那個大兒子。清癯帥氣的面龐,歲月不改。
她沒叫他兒子。他也沒叫她媽。
她來上海,也是靜悄悄的,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們私下有聯繫。在網上。家麗還特地下載了聊天軟體。上次他說,準備結婚,有個孩子。「這邊。」小年帶路。這是老城區,房子已經很破。沒有電梯。小年住在五樓,是租的房。家麗跟著小年上樓,開門,家裡都是箱子,雜物,桌子上亂糟糟的。他現在跟幾個戰友合開貨運公司。
家麗忍不住去收拾。
「不用弄。」小年說。
坐在燈光下,家麗才有機會細細打量兒子。他也看她,只一眼,他掏出煙來抽。
歲月不曾饒過任何人。包括他。
靜默許久。小年難得露出笑容,問:「這麼盯著我看幹嗎。」
「也老了。」家麗說。是說小年。
小年一笑,「你倒不顯老。」那口氣好像他們是姐弟。小年走後,家麗找人算過。大師說,小年跟她命里「比肩」,這輩子是母子,上輩子卻是姐弟。
家麗從包里掏出那張「蛤蟆皮」,問:「人呢?」
小年知道是問他對象和孩子的事。他摁滅煙頭,「沒了。」他和那人已經分手,是個本地女人,孩子生出來帶走了。到了這個年紀,他不習慣撒謊,跟媽媽,更是有什麼說什麼。
沒了就沒了。家麗也不多問,把蛤蟆皮放在沙發上。
「爸,怎麼樣?」
「挺好。」
「小冬呢。」
「安泰過日子。」
小年想問依依的情況,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家麗猜透他,忙說:「依依也好。」
小年嘀咕,「都好都好,挺好。」
「餓不餓?我去下碗面,家裡有面沒有,雞蛋呢……」家麗絮絮叨叨問著。
她終究是個媽。
國慶光明要回來。家文提前準備菜。這日一早,就去菜市採買。光明喜歡吃的,她格外留意。雞要買活的,還有黃鱔、螃蟹。光明不喜歡吃大閘蟹,倒喜歡吃當地產的小野蟹。得碰,偶爾有農民拎著網兜子來賣。菜市人多,家文抓緊錢包,低著頭走,在豆腐攤子跟前,突然有個老婦拍了她一下。
「家文!」她叫得出她名字。
家文看著老婦,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
老婦笑著說:「記不得我了吧。」
家文端詳了一番,才豁然想起,這人竟是當年跟衛國一個辦公室的朱一鳳。光明叫她朱奶奶。家文連忙叫朱姐好。
實在驚訝。光明小時候她已經是「奶奶級」,幾十年過去,竟仍在人間。「怎麼也在這買菜,身體還好啊?」家文照例問。
朱奶奶說:「老伴走了幾年了,搬來跟女兒住了。」家文才回想起來,朱一鳳不生,女兒是抱養的,能這麼孝順,也是難得。
朱奶奶繼續說:「身體也不照(土語:不行),心臟搭橋好幾次了。」家文早看透了,身體好的容易早死,就是這種病病歪歪的,有時偏活得長。「看你還行,能活。」家文說好話。
朱奶奶自我懷疑,「可還能活幾年該?不知道,過一天算一天。」又問:「光明呢?」
家文簡單說了說光明的情況。朱奶奶笑道:「打小我就看出來這孩子以後有出息,腦門寬,下跳棋我下不過他。」家文客氣幾句。
兩個人站在菜市邊又聊了好一會,談到原來飼料公司的老鄰居,家文搬出來之後,又沒要還原房,多少年不聯繫,近況全不知。朱奶奶一一細訴,多半是,哪個哪個又死了,哪個哪個不再了,一嘟嚕算下來,竟沒了不少。
活著真慶幸。
聊得差不多,兩個人依依道別,不過沒留電話,都說再見,但彼此心裡大抵明白,恐怕這次一遇,是此生最後一面。
國慶光明又回來了。他現在對回家已不太抵觸。時移世往,他走著上坡,那些走下坡路的,自然對他客氣許多。來家一頓吃。一家人少不了在飯桌上教訓妮妮一通。她學習不好。這是「原罪」。吃完飯,光明打了聲招呼,說下去走走。在樓下轉了兩圈,深覺無味,一輛出租經過,光明招手,上去。
司機問去哪。光明說北頭。
車開到老淮濱商場,光明下了車,向西,從東城市場南門進入,鋪面而來的是十年代的氛圍。做生意恨不得把攤位擺到路中間,人形不變。超級市場崛起,曾經的小商品市場已經被擠下歷史舞台。路上沒多少人。
路邊的梧桐樹倒有兩人粗,見證著歷史。
「以前上學放學就走這條路。」他想起家文這麼說過。越往裡走,分叉越多,這片區域現在算貧民窟。路過買五金的攤子,光明忽然有些尿急。他問一個年長者廁所在哪。那人指路,說前面那個巷子往裡,走到頭,再向左。
光明按照他指的路往前,果然找到廁所,方便後出來。
出來又迷路。七叉八叉分不清。
一所院子,棗樹老高。光明來到院門口,恍惚之間,似曾相識,但他不敢確定。那院落,有兩層樓,但一切都那麼古舊。是夢裡?他不敢確認。光明愣站著,院子堂屋裡走出個人,是個年輕男孩,細條眼,腫眼泡,光明一下想起來,那是小磊。是表哥小健的兒子。這院子,原本是他的出生地。是他奶奶留下的房子。
「幹嗎的?」小磊朝他喊。他顯然已經認不出他。
光明一時無措,只好說:「這怎麼出去?」
小磊說:「照直走,走到頭往左拐。」
光明便走開了。身後,他聽到一個女人聲音。「誰個?」她問小磊。
「問路的。」小磊說。
「門不要亂開。」這下聽清了,是小雲。小哥小健的老婆。
「沒開。」小磊委屈。
光明走得很慢,老宅院在他身後越來越遠。終於,他走到頭,一轉,過去的一切彷彿噗得一下,沉到時光里。
光明走到淮河大壩上。田家庵碼頭分外沉寂。河面上,只有一條渡船在兩岸來回行駛。天氣良好,能見度高,左右看,看得見淮河兩邊有個三個電廠的冷水塔冒著白氣。海事站小橋欄杆上,掛著標語,上書:美麗淮南是我家。
光明買了張票,一塊錢,在岸邊等著渡船過來。他打算到對岸看看。一會,船慢慢駛來,是淮上車渡188號。待卡車、汽車、摩托車和行人下盡,這邊的車、人才上船。
停穩站穩,船準備開了。光明扶著欄杆站著,藍天頂上卧著幾塊白雲,厚厚的。光從雲彩縫裡打下來,天地更顯莊嚴。低頭看,淮河水粼粼泛光,船邊水流激蕩。水比過去清。
冷不防,一條魚打了個挺,躍出水面,又歡快地鑽回浪里,消失不見。
浪花滾滾,其間似有乾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