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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審第四天

所屬書籍: 坡道上的家

安藤壽士的母親站在屏風後面,模樣比里沙子想像中的蒼老,里沙子莫名覺得她和陽一郎的母親很像。

這位名叫安藤邦枝的女性,穿著縐綢質地的兩件式洋裝,灰色布料綴著細碎的圖樣,款式相當樸素。明明也不是穿得不夠體面,但總覺得看起來很邋遢。醒目的白髮往後梳成髮髻,有些許凌亂的落髮,整個人看起來很沒精神。

或許她原本不是這樣。沒錯,她現在應該和慘劇發生之前不一樣。她是開設書法教室的老師,肯定該穿合身的和服,頭髮也染過,梳理得整整齊齊,不是嗎?那件事情從這個人身上奪走了什麼,促使她急劇變老?里沙子想。

里沙子可以想像,這位母親的憤怒一定比身為丈夫的壽士不知膨脹多少倍。

「我打從最初就不太贊成他們結婚,我一直覺得水穗是個很陰沉的女人,但因為兒子十分堅持,也無法反對。」邦枝怒氣沖沖地說出重話,結果被法官提醒只需回答被詢問的問題。

凜出生後第二天,邦枝去醫院看孫女。壽士很開心,水穗卻看起來沒什麼精神,她以為是產後疲憊所致。

邦枝記得,二○○九年年初時,自己接到壽士請她過去幫水穗照顧孩子的電話。畢竟兒子一家人沒有回來過年,邦枝想過去又被婉拒。她想孩子剛出生,小兩口肯定手忙腳亂,也就不好多說什麼。所以接到兒子請求幫忙的電話時,她真的很開心。書法教室多是跟著她學藝多年的學生,和大家溝通後,很快便調整了上課時間。

最初覺得不太對勁的時候是壽士放假在家的周末,她發現水穗幾乎不抱孩子。後來兒子打電話給她,約定工作日過去幫兩三天忙。邦枝多是中午之前到兒子家準備午餐,中午和水穗一起吃,下午幫忙照顧孩子、打理家務;然後在壽士下班回來之前,趁水穗幫孩子洗澡時做好兩人份的晚餐,自己餓著肚子回家。

她認為每個人的習慣不同,養兒育女、做家務的方法自然也不一樣,所以盡量順著媳婦的意思。畢竟是第一個孫女,自己當然疼愛得不得了,而且看到水穗因為育兒一事心力交瘁,很想盡量幫助她。做奶奶的當然想給小孫女買些衣服和玩具,況且水穗好像也沒給孩子買什麼,水穗的娘家也沒有送嬰兒用品。再者,根據邦枝的經驗,小孩子長得很快,衣服和玩具這種東西再怎麼多也嫌不夠。

不希望她再過來一事,不是水穗告知的,而是兒子壽士。那時二月即將結束,這樣就沒辦法幫小孫女慶祝女兒節(1)了,所以邦枝記得格外清楚,絕對不會搞錯。她在一月底買下人偶擺台,二月收到後就開始裝飾。購買和裝飾都是邦枝一手搞定的,水穗卻說要是孩子不小心把人偶玩具吃進肚子就糟了。總之她覺得不管自己做什麼,水穗都不滿意。

邦枝認為水穗之所以處處和她唱反調,是因為水穗的自尊心異常地強。

她說,水穗覺得自己什麼都做得最好,要是得不到別人的認同,絕不善罷甘休。邦枝有過兩次育兒經驗,年紀又長,比新手母親水穗熟練多了,但水穗就是放不下身段。不僅如此,一旦邦枝想給點建議,水穗就馬上反駁:「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育兒方面的知識當然也會改變。」

雖然明白三十幾年前和現在的變化很大,但看到水穗一整天窩在家裡,讓孩子一直躺在搖籃里和她一起盯著電視,邦枝實在不覺得這是當下所謂「正確」的育兒方式。書法教室的學生中有一位太太的丈夫是兒科醫生,邦枝曾聽她說,現在很多家長讓孩子成天看動畫片,以至於越來越多的孩子情緒表達不夠豐富。這令邦枝更加憂心,因為孫女的表情變化確實不夠豐富。

邦枝曾委婉地勸說水穗不要總是讓孩子跟著她看電視,多抱抱孩子會比較好。但邦枝絕對沒有沖著媳婦歇斯底里地數落,也沒有大聲斥責過她。畢竟,剛去兒子家幫忙就發現水穗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也就不想再刺激她了。壽士也希望自己盡量別提意見,所以邦枝什麼也不敢說,只儘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比如孩子一哭就趕快抱抱她、不時對孫女說話、和她玩舉高高遊戲等。就這樣到了二月中旬,邦枝第一次見到孩子笑了。

「不用再來我們這邊幫忙了。」壽士這麼轉達水穗的意思是在看到孩子開口笑之後不久的事,邦枝覺得應該是孫女只對自己笑一事惹毛了媳婦。

邦枝不覺得成天看電視的水穗有精神衰弱、產後抑鬱症的傾向,因為她看電視會笑出聲,還時常劃手機,與邦枝的對話也很正常。水穗看到邦枝哄孩子時,不會直接出聲阻止,而是在見到她和孫女玩舉高高時,迸出一句:「媽媽的身體很硬朗嘛!」那有如旁觀者的語氣令邦枝很驚訝。

三月後,邦枝一次也沒見過孫女;雖然不必再過去幫忙,但她有些擔心,還是會打電話關心一下。可無論是打家裡的電話還是水穗的手機,總是無人回應。雖然沒有證據證明水穗其實在家,但她在過去幫忙的那段時間裡,從未見過媳婦出門,她也就懷疑水穗是故意不接電話。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邦枝實在不明白。說沒有外界支持、沒有可以諮詢的對象才將水穗逼至絕境的說法全是胡謅。說穿了,就是當事人的自尊心作祟罷了。她沒有失去理智,而是冷靜地想著:要是這孩子消失就好了。所以她決定殺了孩子,忠於自己的決心幹了那種事。那麼小、那麼可愛的孩子竟然成了那女人愚蠢自尊心的犧牲品。

原本看起來衰老、無神的女人,眼神卻在陳述時變得越來越有力。如同蠟製品般蒼白的雙頰和耳朵泛紅,怒氣似乎給她帶來了生命力。儘管法官好幾次提醒她只需針對問題作答,但她每個回答都附加著對水穗的憎恨與憤怒。審訊即將結束,法官提醒的語氣明顯帶著苛責之意,邦枝非但無視了,還一副數落不夠的樣子。里沙子覺得她那模樣令人痛心。一心想幫忙,對方卻不領情,媳婦還故意不接電話,讓她沒辦法見到孫女。里沙子不禁深深同情起這位永遠地失去了第一個孫女的老婦人。

然而,被告律師的反問卻動搖了里沙子的同情心。

律師問邦枝是否知道水穗和孩子從醫院回家後好長一段時間——也就是孩子夜哭最厲害的時候,壽士經常沒回家一事,邦枝竟然回答是自己建議兒子這麼做的。里沙子感覺檢察官似乎沒有預料到邦枝會這麼回答,顯得有些詫異。不,也許詫異的不是檢察官們,而是陪審員們,應該說是里沙子自己吧。

為什麼建議他別回家?這件事延伸出了一連串問答。邦枝的陳述讓里沙子大感意外。

那年夏天,邦枝從壽士口中得知,兒子到新部門後工作更加忙碌。發信息、打電話,壽士大多沒回復,一問之下才知道實情。壽士幾乎每天都要加班,有時周末也要上班,孩子出生後,他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晚上加班後搭計程車回家,卻被孩子的哭聲吵得無法入眠,所以邦枝勸他,要是每天都睡眠不足,還要早起上班,不如投宿在公司附近的商業旅館。畢竟一家之主累成這樣,實在令人憂心,況且,既然妻子是家庭主婦,為何丈夫還要設法兼顧工作和孩子?

「在我那個年代,父親都是……」法官阻止邦枝繼續說下去,而且語氣比剛才更強烈,邦枝只好不服氣地把話吞回肚子里。

詢問壽士實際上多久投宿一次商務旅館時,邦枝說她不清楚。她認為兒子是個很有責任感的男人,無論再怎麼晚歸、再怎麼疲累,還是會回家幫妻子一起照顧半夜會哭鬧的孩子;倘若壽士那段時間沒回家,應該是在熬夜加班,或是聽從母親的建議外宿。總之,要他撒手不管孩子是絕對不可能的。

她說,壽士之所以轉換工作重心,調到現在這個更加忙碌的部門,都是被水穗挑唆的。

起初,經常加班的水穗不時揶揄壽士的工作和薪水,聽在丈夫耳里,總覺得妻子像是在強調自己的薪水比他優渥。壽士明白,現代夫妻的生活方式多種多樣,也就沒多說什麼。但明明新婚不久,丈夫就總在家裡等待晚歸的妻子,這也不是辦法,更何況女方還以這種事為傲。

水穗建議壽士換工作,畢竟再這樣下去,不但沒能力買房子,也沒辦法生小孩,無法好好經營這段婚姻。責任感強的壽士明白妻子的意思,決定跳槽到薪水和升職空間都比較好的公司。

壽士從未要求水穗辭去工作,也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只是默默接受。當他聽說妻子想辭職專心要小孩的時候,真的很高興,因為這樣,他就再也不必總是買現成的便當、等妻子下班回家了;也不必忍受妻子的冷嘲熱諷,能與她像一般夫妻那樣生活了。不過這麼一來,壽士就得更努力才行,畢竟要養活妻兒,一肩挑起家中生計,他記得水穗說過好幾次這種話。

工作繁忙不是壽士的錯,怎麼說都是水穗希望他這樣的。所以說壽士加班是為了逃避孩子晚上的哭鬧根本就是笑話。

說得咬牙切齒的邦枝被法官提醒要保持冷靜。

接著,律師詢問邦枝:「幫忙水穗照顧孩子一事,是否並非兒子拜託,而是你自己主動提議的?」邦枝瞬間語塞。

「不是的,是他們拜託我的,」邦枝回答,「壽士說他工作很忙,又常常加班,所以打電話問我能不能一周過去幾次,幫忙照顧小孩。」

也許是邦枝一時語塞的緣故,里沙子越聽越是一頭霧水,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

里沙子想要好好理一理這位老婦人的說法,但審問程序繼續進行。

壽士表示,像他這樣的工作狀況,工作日就不用說了,就連周末也很難有空幫忙照顧小孩。邦枝也說男人要忙著賺錢養家,不可能幫忙照顧孩子;水穗卻拿這件事責備壽士,讓責任感強的壽士有罪惡感。所以兒子打電話對她說,水穗可能是因為第一次當母親,心力交瘁,希望她過去幫忙。

邦枝說她對水穗絕對沒有惡意,雖然覺得媳婦是那種想什麼說什麼、脾氣比較硬的人,不是很好相處,但畢竟她是兒子的妻子,也是孫女的母親,所以很開心自己能幫上忙。她不清楚水穗和娘家的關係如何,但從沒聽說親家要來看外孫女,推測大概不是很親密,也就沒多過問。第一次生孩子,自己的父母卻沒來探望,可想而知水穗有多麼不安。聽到壽士說她似乎心力交瘁,邦枝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接著,邦枝又重複了先前的說辭。

諸如水穗都不會抱抱哭鬧不停的孩子,或是不管她說什麼,水穗都會用「現在和以前不一樣」這句話堵她的嘴。反正兩人的看法總是相左,邦枝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要是水穗不想哄抱孩子的話,那就我來抱抱、哄哄孩子吧。」為了讓孩子的表情豐富一些,邦枝不時地和孩子說話,逗逗她,唱歌給她聽,真的看到孫女漸漸會笑了。

她從來沒有拉攏書法教室的學生,討論水穗育兒的事情。

雖然邦枝一直有問有答,但面對「真的從來沒有和有育兒經驗的學生討論過這件事嗎?」這個問題時,她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有過。」

那位學生送了很多新品、小孩子穿過的衣服還有玩具作為賀禮,她的孩子已經上小學了,和母親一起跟著邦枝學寫字。這位學生結婚十年都沒要成孩子,沒想到第十年突然懷孕。邦枝說她們只是聊了聊這些事。邦枝記得她跟水穗說過,這位學生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分娩時另一半也不在身邊,一直是她一個人把孩子帶大的。邦枝這麼說,絕對不是要水穗明白自己有多幸福,也沒有責備媳婦不惜福的意思,畢竟每個人的情況不同,自己只是想鼓勵她一起努力而已。

邦枝的確對水穗說過,希望她不要讓壽士太操心。她明白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但認為水穗既然為了照顧小孩而辭去工作,就不該無理地要求壽士做得更多。就算時代再怎麼改變,也不會有男人為了照顧小孩而怠慢工作,況且哺乳一事也只有母親才能做到。邦枝擔心水穗對壽士有過多的無理要求,要是發生什麼事的話——

邦枝說到此,突然打住,像是在思索什麼,眼神又有點猶疑,但她還是沒開口。律師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要是發生什麼事的話,你和剛出生的孩子都會很辛苦。』因為水穗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才這麼說的。雖然現在是講求男女平等的時代,但男人可以哺乳嗎?怎麼可能啊!不是嗎?」這麼說的邦枝又遭到法官制止。

「水穗和孩子都會很辛苦。」里沙子在心裡反芻邦枝的這句話,其實她不是這個意思吧?不知為何,里沙子內心湧現出一種莫名又堅定的想法,她覺得自己聽到了邦枝真正想說的話。雖然不可能百分之百準確,但里沙子覺得這位母親其實想說的是「養」這個字。諸如「要是負責養家的人出了什麼事,你和孩子就都該流落街頭了」,或是單刀直入地說:「被養著的人要有自知之明,憑什麼大聲指使撐起一家生計的人?」

沒錯,和壽士的態度一樣。這個人和水穗之間到底是怎麼溝通的?兩人對話的語氣如何?只有她們兩個人才知道。里沙子察覺到了這一點。

檢察官插嘴抗議質詢離題,里沙子猜想,可能是不想讓邦枝再繼續說下去了。雖然法官允許繼續提問,律師卻將問題轉移到了另一件事上,也就是安藤家的情況。

「家裡倒是收拾得很乾凈,」邦枝說,「總是打理得乾淨整齊,所以我主要就是幫忙煮菜、買東西,還有照顧孫女。水穗不喜歡別人碰她的衣物,我想她應該有潔癖。家裡要是有小嬰兒,一般屋內都會比較凌亂……」這麼說的邦枝又被法官提醒,看來法官對她的拖沓有些厭煩。邦枝八成想說,就是因為不盡心照顧孩子,才有閑工夫清掃家裡吧。里沙子想。

可是——

家裡不清掃乾淨的話,就會積灰塵。要是孩子將掉在地上沾了灰塵的橡皮筋往嘴裡送,可就糟了。或許水穗是個有潔癖的母親,但也不代表她把清掃一事看得比育兒重要啊!或許是擔心晚歸的丈夫看到凌亂的房間覺得煩躁,或許丈夫曾經為此大發雷霆,說什麼「我才不想回這種家」之類的話,事實上不是的確有徹夜不歸的時候嗎?

里沙子想起昨天腦海中清楚浮現出來的住宅模樣,那是他們以前住的舊公寓,文香出生時住的那間老舊又凌亂的房子。為何自己對這位同樣身為受害者的母親如此反感?她覺得自己的情緒很微妙。

當邦枝稱自己略微知道一些壽士曾向前女友傾訴煩惱的事時,里沙子突然覺得這個人分明就是在說謊。

邦枝又不安地轉著黑眼珠,說自己不知道兒子是和誰見面,但八成是女性友人。至於為什麼,因為這也是她的提議。

那時,邦枝打電話給壽士,兒子說水穗拒絕她的幫忙,也拒絕一切外來的援助。她想,要是不設法改善局面,情況會更糟,便建議兒子找人商量,看要怎麼解決問題。邦枝端出不管自己說什麼,都會遭水穗以時代不同為由反駁一事,建議兒子應該向年齡相仿、一樣也有小孩的朋友請教。反正是水穗認為時代不同、觀念有差的,不是嗎?

「這應該不是謊話,但是這個人說話時,彷彿在極力避免讓兒子陷入不利的局面——」

里沙子很詫異自己竟然有此想法,像要徵求正確答案似的,下意識地看向檢察官們。女檢察官看向一旁的檢察官,那位檢察官卻沒察覺,只顧著翻看書面資料。莫非這番證詞也是今天才從邦枝口中講出來的?

里沙子以為邦枝眼神猶疑是在回溯記憶,但似乎並非如此,也可能是在思考該怎麼說才不會陷兒子於不利的情形。她下意識這麼做了,連自己也沒察覺。

剛才那番建議兒子投宿商務旅館的說辭也是如此吧?「不是我兒子的錯,他之所以晚歸是因為工作忙,外宿也是聽從我的建議,和女性朋友碰面也是,都是我建議他這麼做的。所以錯不在他,要是他有錯,也是因為我。」

邦枝八成不覺得自己在說謊吧。她應該也明白這是交由法律裁奪的事。

事實上,沒有人知道這對母子是否刻意採取類似的態度,或者邦枝是否將當時的想法與實際說過的話混淆。但她的這番說辭搞不好會讓壽士陷入不利的境地,不是嗎?恰好與她的意志大相徑庭。

「因為——」里沙子面前的老婦人,竟然與昨天見到的壽士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因為這對母子現在給我一種最初沒有感受到的感覺。」

水穗今天也低著頭,瞧不見她的表情。至少里沙子沒看到她抬頭看過婆婆一次,婆婆也沒瞧過她一眼。

法官宣布接受陪審員提問之前暫時休庭片刻,里沙子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不知道自己等一下能否好好發問,不過應該會有人從旁協助。總之,大家應該都滿腹狐疑。

里沙子的目光追隨著壽士母親。坐在位子上的她,臉上沒了方才那股活力。

眾人又陷入沉默,但只要有人開口,應該馬上就會像之前那樣暢所欲言。里沙子等著年長女性或白髮男士率先打破沉默,但兩人都沒有任何動靜。莫非大家都沒有質疑嗎?里沙子突然有些不安,她環視眾人,突然開口:「那個……」大家的視線瞬間集中在里沙子身上。

「那位母親應該沒有說謊吧?」

「嗯,如果說了與事實不符的證詞會受罰。」女法官說。

「可是……我總覺得她為了袒護兒子,誇大了事實。」

屋子裡一片靜寂。「唉?」里沙子幾乎驚呼出聲,「唉,大家不覺得嗎?」眾人聽到她這麼說,紛紛發言。

「她說兒子去住旅館、找女性朋友商量都是聽從她的建議,總覺得……」

「可是那個人的證詞好像對她兒子和自己都不太有利,不是嗎?該用是否有利來形容嗎?」

六實這麼說。沒錯!里沙子不由得身子前傾,說道:

「嗯,所以要怎麼看待比較好呢?還真是聽得一頭霧水。」

「應該也有想袒護兒子的念頭吧。」年長女性說。她的孩子應該已經成年了,可能她已經有孫子了,「不過,我不覺得她在說謊耶!既然那麼累,就好好休息一下。我想一般人都會這麼說吧。」

「可以理解,而且我覺得她是那種想到什麼就會去做的母親。」白髮男士對里沙子說,「就算再怎麼疼愛孫女,但要放下自己的工作去幫忙,真的不容易。」

年長女性也點頭。也就是說,這些人對壽士的母親並無反感。

「『要怎麼看待比較好』這句話的意思是?」

年輕男法官頗在意這句話似的看著里沙子。里沙子很想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卻遲遲說不出個所以然,內心很焦急。

「明明孩子還那麼小,竟然叫當爸爸的外宿,我覺得這建議很過分……」

年長女性與白髮男士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里沙子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望向那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男人,但想到對方還沒結婚,隨即將視線移轉到四十多歲的男人身上,反問對方:「你不覺得嗎?」

「這個嘛,可是身為母親,這麼建議也合乎常理,況且她只是建議而已。」對方回道,「不過要是我的話,我可不敢,不想惹毛老婆大人。」他為了緩和氣氛似的笑了笑。

「不過,那個女嫌犯——」年長女性開口,露出自知說錯話的表情,環視眾人後,改口為「被告」。「我總覺得被告的說辭有點奇怪。應該沒有父親會為了照顧小孩而耽誤工作,甚至請假吧。她是不是對社會上的丈夫在育兒中的角色問題抱有不切實際的看法啊?那位母親說的話,還有她建議兒子外宿一事,我想是有其道理的。」

她看向里沙子說道。里沙子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她就是水穗的婆婆,就是那個建議壽士外宿的人——也就是說,她和自己是對立的。

「不過啊,不少男人還真聽媽媽的話,明明都已經三十好幾了。」四十多歲的男人帶著笑意說道,好幾個人也嘆氣似的輕笑。

「還有其他想問的嗎?」

年輕男法官問里沙子。「可是,我又不知道該問什麼了。邦枝難道不是為了袒護兒子而誇大說辭嗎?她在思考該怎麼回答,才不會對兒子不利,不是嗎?但這些都不能提問。」

就在里沙子沉默不語時——

「可以問問邦枝,是否催促過兒子和兒媳趕快生小孩嗎?」

六實說。是啊!第一天庭審時聽到婆婆懷疑水穗的身體有問題,以至於無法生小孩。里沙子彷彿是自己想到這問題似的,用力點頭附和。

「還有其他想問的嗎?」

無人回應。

「請她就自己記得的情況,說明自己勸過兒子幾次,又是怎麼勸的。比如建議兒子外宿、找女性朋友請教水穗和孩子的事。」

里沙子說。

面對陪審員的提問,邦枝顯然頗為憤慨。

她沒有看著六實作答,視線在地板上游移著,不耐煩地說自己不可能強烈要求水穗生小孩。「我問的不是『強烈要求』。」六實說。但她無視六實的糾正,只表示自己當然想早點抱上孫輩。她表示,自己也知道在這個時代說這種話不太好,雖然也有和她年齡相仿的女人會這樣催促兒媳,但開設書法教室的她和各種年齡層的人往來,自認跟得上時代,所以明白什麼話不能說。

「我只是問壽士是否認真考慮過生小孩,沒有催促他們『趕快生小孩』的意思。畢竟女人生孩子無論在年齡還是體力上都有一定限制,壽士沒有姐姐妹妹,不會注意這種事。女人家就算想要孩子,也不見得說得出口,所以夫妻倆還是好好談談比較好,只是這麼建議而已。」

法官代為詢問里沙子的問題時,里沙子看著邦枝。

邦枝思索了一會兒。

「我不記得到底說了幾次,但絕對沒有隔三岔五掛在嘴邊,也不可能常打電話說這種事。」

邦枝記得自己只是告訴兒子,要是太累,工作也很容易出錯。「好好商量一下,你要是真的太累,有時候在外面住一晚也可以啊!」

「『好好商量』是什麼意思?」被法官這麼一問,邦枝說了句「就是——」便沒再說下去,過了一會兒才憤憤地吐出「和妻子」幾個字。里沙子用餘光瞥見水穗抬起頭來,驚詫地看著這一幕。臉色蒼白的水穗面無表情地盯著邦枝的腳邊看了幾秒,又馬上低下頭。里沙子這才察覺,邦枝似乎連水穗的名字都不想說出口。

至於建議兒子向有孩子或是有育兒經驗的同齡朋友請教一事,邦枝記得自己說過兩三次。「我知道兒子真的很煩惱,但媳婦拒絕讓我幫忙,所以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而且,就算時代再怎麼變化,生下孩子的女人也不該只因為嫌照顧孩子太累、沒辦法睡覺,就嚷嚷著『早知道就不生』。還有,女人也不該過分期待孩子的父親伸手幫忙。」

法官似乎要開口說什麼,邦枝卻越發扯開嗓門,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所以我才想讓壽士向年紀相仿的母親請教一下。養孩子一事可不是什麼嗜好、興趣,也不是像買一個可以換衣服的洋娃娃這麼簡單,只能說男人天生不是照顧孩子的料。況且哪個母親不是被孩子吵得無法睡覺、累得半死,擔心自己該不會一輩子就這樣了?但這種苦馬上就會忘記,成為可以笑著訴說的回憶。我看那女人好像沒有可以說這種話的朋友,才想著不如叫壽士去問問他的朋友。這樣就能明白,其實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養孩子就是這麼辛苦的事。」

邦枝滔滔不絕地陳述後雙手掩面,從手指縫隙間可以窺看到她的臉和耳朵紅彤彤的。

原以為法官會要求她針對問題回答,法官這次卻沒開口。

里沙子看到邦枝回答完自己提出的問題就直接哭了,頓時難過得快要喘不過氣。因為她能理解邦枝所說的話。

陪審員的提問結束了。

待邦枝情緒平復後,女法官接著詢問她當初為什麼反對兩人結婚,以及剛才她說水穗給人感覺很陰沉一事。

邦枝不再掩著臉,而是凝視著雙手手掌,喃喃道,她覺得那女人是個不知該如何討男人歡心的女人,因為那女人不時會奚落兒子幾句。

法官要求邦枝具體說明,只見邦枝的眼瞳又微微顫動。里沙子專註聆聽。

「之前她有工作時,會說自己賺得比較多,不然就是說壽士身為男人很窩囊之類的;還會對早回家的丈夫說,你這麼早回家不覺得可恥嗎?不留情面地數落他——」

「可以了。」法官出言制止邦枝繼續陳述,並再次提醒不是問她婚後的事,而是問她婚前的事。

邦枝說她不太記得到底是因為什麼反對二人結婚了,可能是對女方年紀比較大這一點多少有些顧慮吧。也許正是這個緣故,她總覺得水穗瞧不起她。

「所以你從那時開始就很討厭她嗎?」法官又問。邦枝露出驚詫的表情,極力否認。她強調兒子結婚後,她絕對沒有討厭那個人。並且就像剛才說的,兒子開口要求幫忙時,她也沒有討厭那個人。

詢問到此結束。

里沙子看著邦枝走回位子的背影,心想這個人並沒有錯。

陪審員中年長女性與白髮男士的意見是正確的。之所以說她沒有錯,是因為這位母親遠比與她同年代的人更懂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就像她所說的,她很清楚不能過度干涉人家是否要生小孩,對於孩子的父親過度期待的看法也沒錯,里沙子想。雖然她建議兒子外宿、找女性友人商量,有點令人難以認同,但她應該不是因為討厭水穗而故意這麼建議的。縱使為了袒護兒子而誇大事實,也不難理解她的做法。

「雖然很難想像,但如果文香長大後出了什麼事,我也會說些情緒性的話吧。何況顯然是對方的錯,我肯定也會拼盡全力指責對方,哪還有心思想這麼說會不會對孩子不利?我一定也只想袒護自己的孩子到底。」

沒錯,安藤邦枝是一位懂得拿捏分寸、有正義感,又疼愛兒子的母親。

但是,一直以來感受到的那種複雜的心情又是什麼?是因為法官的語氣中滲透著一絲厭煩嗎?還是厭惡她這種強勢的感覺呢?

不,不是的。

那是一種不愉快。里沙子離開評議室,來到空蕩蕩的走廊深呼吸時,忽然明白了這一點。

庭審比往常提早將近一個小時就結束了。地鐵還很空,里沙子轉車時,像被吸進去似的走進車站裡的咖啡店。她端著放了一杯拿鐵的托盤找位子,無奈沒有空位。「唉,早知道就先放包佔位子了。」正當她感嘆自己快要與社會脫節時,瞥見有個靠窗的空位。

像這樣獨自啜飲拿鐵,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因為實在太久不曾如此,反而有種罪惡感。結婚前還經常這樣,而那時自己並不覺得有趣,不懂得樂在其中。

就算告訴自己別再想,里沙子腦中還是浮現出了那位母親的身影。

她愣愣地望著玻璃窗外熙來攘往的人潮,努力整理思緒。

那種不愉快,那種從同情瞬間轉變的心情究竟是怎麼回事?之所以覺得不愉快,是因為邦枝那強調兒子一點也沒錯、要怪就要怪水穗的態度嗎?還是因為邦枝不顧法官一再提醒,還是氣呼呼地想再說些什麼?抑或是因為始終相信自己沒錯的單純呢?

不,不是的,搞不好真的是那位母親將水穗逼至絕境的。里沙子思忖著,忽然想到一件事:

沒人聽到壽士與水穗爭吵時都說了些什麼。他們是以什麼樣的語氣對罵的?吵架的頻率與次數又是怎樣的?沒有人知道。

邦枝說她從未歇斯底里地批評或斥責過水穗,更不曾端出書法教室學生說的話來說教。

里沙子想起她說話時,眼睛閃閃發亮,雙頰泛紅,彷彿體內的怒氣被點燃了一般滔滔不絕。

里沙子從未見過陽一郎的母親大聲咆哮的模樣,婆婆本來就是個活潑開朗的人,要是遇到惱火的事,她會聰明地以笑容化解憤怒,好比一邊說「不好意思喔!真是的!」一邊擠出笑容。里沙子明白,婆婆對她這個兒媳婦也很客氣,可能是不想變成別人口中那種惹人厭的啰唆婆婆吧。

縱使如此,她也不可能從不懷疑婆婆說的話,不可能從沒被婆婆傷害過。

對了。「女人有胸就是為了讓寶寶能吸吮母乳,母親的身體構造就是有這樣的功用。」說這句話的不是保健師也不是「媽媽教室」的講師,而是婆婆,「我都已經哺乳過兩次了。沒問題的!我都做得到,里沙子肯定也沒問題。」

她說母乳可以刺激寶寶的腦部發育。對了,我聽婆婆這麼說,還上網查了一下。里沙子想起這件事。她上網查過婆婆說的話是不是真的,找到相關報道後,頓時覺得很絕望。

「如何?出奶了嗎?」那時婆婆每天關切地打來電話,對里沙子來說卻像是攻擊。要是老實回答「沒有」,婆婆就會用快遞送來中藥補品或保健食品。當里沙子要老公婉轉地告訴婆婆別再這麼做,以免造成雙方負擔時,陽一郎先是愣住,然後反問為什麼——「大大方方收下就好啦!反正我媽就是那種很雞婆的人。」他還這麼說。那時里沙子只是笑著回了句:「就是呀!」自此之後,她便趁陽一郎不在家時,偷偷將婆婆寄來的補品丟掉,有時將收據撕個粉碎,分別丟進可燃與不可燃的垃圾袋時,還會忍不住哭泣。為什麼我非得接受這麼令人討厭的行為呢?我到底在幹什麼?難道拒絕別人的好意就是那麼不可原諒的事嗎?沒辦法像一般母親那樣分泌足夠的母乳,就那麼不可原諒嗎?

里沙子瞞著婆婆,將母乳換成配方奶,也要求陽一郎保密。要是有什麼事,必須和老公一家一起行動,里沙子也會謊稱奶瓶里裝的是母乳。真是可恥啊!雖然腦子裡一直跟自己說讓孩子喝配方奶也行,反正很多母親也是這麼做的,但里沙子始終覺得,不敢向婆婆吐露實情的自己很可恥。

每每回想起孩子斷奶,開始吃輔食時的事,里沙子都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那時候自己的想法如此負面?現在自己已經能看開了。其實無論是打電話還是快遞補品,婆婆都是出於關心才會這麼做。

那之後,里沙子也沒有做到和公公婆婆,不,主要是和婆婆毫無嫌隙地愉快相處。因為一點小事與溝通方式而埋怨婆婆,可以說是家常便飯,婆婆應該也不覺得她是個滿分媳婦吧。但雙方的確比以前更能相互理解了。

第一次去夫家拜訪時,婆婆順手將伴手禮扔在腳邊的行為讓里沙子十分詫異,心裡很不是滋味,但現在她能理解婆婆為何會這樣了。婆婆雖然是個很會打理家務的人,但因為個性使然,加上家裡都是男人,所以並不會那麼在意細節瑣事。婆婆畢竟不是親生母親,而且里沙子比以前更明白,婆婆其實只是那種疏忽大意而顯得活潑開朗的人,所以總是告訴自己別那麼在意。想太多只會耗損腦神經罷了。她的個性就是這樣啦!反正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里沙子也就這樣慢慢習慣夫家,成為山咲家的一員。

但還是有無論如何也無法忍耐的事,里沙子思忖著。一種連帶感,沒錯,就是連帶感。里沙子將這句話像糖果似的在心裡翻滾好幾次。

好比希望婆婆別再用快遞寄東西時,陽一郎的回答令里沙子不太高興。「為什麼要這麼護著你媽媽啊?」偷偷將母乳換成配方奶時也是,自己請陽一郎保守秘密,他一臉沒什麼大不了地反問:「為什麼?」里沙子委婉地解釋因為婆婆堅持一定要母乳哺育,然後在心裡悄悄補上一句:「根本是狂熱信徒。」

「沒那麼嚴重啦!她才不在意這些。」

陽一郎的回應讓里沙子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婆婆建議喝母乳能刺激腦部發育、電話連日不斷、總是往家裡快遞東西,陽一郎到底是怎麼看的?怎麼會對一起生活將近二十年的母親有此誤解?里沙子只覺得不可思議。

孩子,不,兒子與母親之間有一種外人無法介入,也無法理解的親密關係。里沙子明白這種理所當然的關係,因為無論是朋友或兒童館認識的母親,還是在關於育兒話題的網站上,這種關係常成為訕牙閑嗑的話題。「聽我說!我家老公絕對是個媽寶。」「你家那樣還好啦,我們家啊……」

倘若現在有新婚不久的朋友向里沙子訴苦老公和婆婆的事,里沙子一定會笑著看待吧。「這種事很常見啦!所以沒必要那麼在意,也別鑽牛角尖。誰都是護著自己的孩子呀!尤其是和自己性別不同的孩子。」她一定會這麼勸說對方。

只是里沙子察覺,今天從那位母親身上感受到的不愉快,就和這種親密關係有關。

里沙子喝了一口拿鐵,發現杯里已經空了,確認時間後站了起來。去接文香的時間和昨天一樣。本想今天提前結束,可以去百貨公司的地下美食街買些吃的,現在不免有點後悔,但也多虧這段時間裡她什麼也沒做,讓腦袋放空,多少整理了一下思緒。

里沙子快步走向檢票口時,自然而然地想起低著頭的水穗。她低著頭是否在笑呢?笑那位母親和自己的丈夫有那種「見怪不怪」的親密關係,嘲笑男人都是如此?之前是否也有朋友笑著對她說過這種事?

里沙子跟著其他乘客一起搭上電車,抓著吊環。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接受婆婆與老公的那種連帶感的?又是何時開始厭倦了討厭婆婆的日子?

婚前她曾和山咲一家人去了兩天一夜的箱根之旅。那時,里沙子第一次見到陽一郎的弟弟佑二。男人們一到住宿的地方便隨手打開冰箱,喝起啤酒,婆婆還問他們要不要下酒菜,她好去禮品店買,或是請旅館的人準備一下,一直問個不停,三個大男人不耐煩地直嚷著不用了。這件事也讓里沙子大開眼界。

用過晚餐,準備去泡溫泉時,婆婆又不知道在絮叨什麼,大男人們又是敷衍回應。只見她說了句「我先過去」便獨自去泡溫泉了,泡了不到三十分鐘便回來,嚷嚷著真的很不錯、很舒服,催促大家趕快去泡。

里沙子獨自泡溫泉時,回想起這一天和他們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發現婆婆對待陽一郎和佑二的態度不太一樣。感覺她比較呵護、看重陽一郎,這種偏愛一旦化為言語與行為,就像在對待小孩子似的。里沙子發現她將長子當作小孩子般呵護。

「哥哥,還是吃一口這個吧!」「這個很好吃呢!」「哥哥,這個我不吃,給你吧!你還吃得下吧?」「小佑,幫你哥倒杯啤酒啊!」「哥哥,你們的房間如何?要是我們的比較好,就換過來吧。」

一行人出發後,隨著時間不斷流逝,婆婆毫不顧慮地頻頻叫陽一郎「哥哥」,里沙子想,山咲家平常大概就是這樣。陽一郎似乎也很習慣,當著里沙子的面被這麼喊,也不覺得難為情,還很自然地回應。

初次造訪山咲家時,里沙子還不太能接受陽一郎的少爺模樣,但經過這次旅行,她逐漸接受了,甚至覺得很有趣。頻頻被喊哥哥也早已習慣的長子,以及被使喚慣了的弟弟,還有無視這一切的父親,里沙子竟然覺得這樣的情景還真幽默,就像出現在漫畫和動畫里的家庭。她想,說不定絕大部分人都像他們這樣,於是羨慕著這種「再平常不過」的家人關係。

沒有理會婆婆執拗的推薦,那天陽一郎並未泡溫泉。飯吃到一半時,原本喝啤酒的他忽然改喝日本酒,還帶進他們住的房間繼續暢飲。看到陽一郎遲遲未歸,婆婆請里沙子過去看看,只見陽一郎連衣服也沒換就倒頭呼呼大睡。里沙子將這件事告訴婆婆時,還笑著說:「來到溫泉旅館竟然沒泡溫泉。」以為可以和未來的婆婆一起分享她最疼愛的「哥哥」的二愣子魅力,猜想婆婆會笑著回應「就是啊」,沒想到婆婆卻說:

「那孩子就是這樣,其實他真的很累!這次旅行,他也是勉強自己和大家一起來的。」一副毫不掩飾自己不爽心情的口吻。

里沙子擔心說錯了話,惴惴不安,但她察覺這也是母親為了袒護兒子的說辭。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恐怕婆婆覺得里沙子是在嘲諷就這樣睡著的陽一郎吧。若非如此,實在無法理解她為何不太高興。第二天,原本覺得很有趣的那聲「哥哥」,聽在里沙子耳里只覺得有些刺耳。或許是出於嫉妒,她還是忍不住語帶嘲諷地對弟弟佑二說:「還真是什麼事都會先想到哥哥的好媽媽啊!」

可能是因為佑二那時染了一頭茶色的頭髮,他顯得比陽一郎輕浮多了。只見他笑著說:「對啊,還真是明顯,」又補了句,「我媽就是那種心直口快的人。」

那時,里沙子深切地感受到兒子與母親還真是有一種特殊的緣分。「幫哥哥拿瓶啤酒」「幫哥哥找一下手機」,總是被這麼使喚的弟弟提到哥哥卻彷彿說起自己的戀人,一副不太好意思的樣子,里沙子驚訝萬分。里沙子的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將來佑二的另一半肯定也會詫異他們家的相處方式,甚至覺得有點不是滋味吧。

里沙子以為自己習慣了。藉由這次兩天一夜的旅行,她應當習慣了陽一郎家的父母對待孩子的方式、兄弟倆對於母親的愛,還有這一家人的氣氛。但其實並沒有。因為每件事都令她驚訝,每件事都令她不知所措。

前陣子就曾發生一件事。初春時,很少生病的里沙子突然發燒,起床時整個人渾身發熱。勉強做好早餐,目送陽一郎出門上班後,一量體溫,竟然高燒三十八攝氏度。里沙子擔心會傳染給文香,但一時想不起能將孩子托給誰照顧,只好讓文香看動畫片,自己蓋了條毛毯躺在沙發上休息。就在這時,婆婆突然打來電話。里沙子已經想不起來婆婆為什麼打電話了,但她告訴婆婆自己發燒了,正躺著休息。明知婆婆不可能趕來把小孩帶走,心裡還是有一絲期待,希望婆婆能代為照顧一下文香。

「什麼?發燒了?你感冒了嗎?」婆婆問,「我過去幫你做飯!」接著她這麼說。

「沒關係啦!」里沙子婉拒,「文香的午餐已經準備好了,我也沒什麼食慾……」

「可是陽一郎怎麼辦?」婆婆說。里沙子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婆婆是什麼意思,這讓她的臉漲得更紅。好丟臉啊!原來這個人只是擔心兒子的晚餐沒著落,不是擔心我沒午餐可吃,竟然會錯意了,好丟臉啊!「陽一郎說他下班後有應酬,不回來吃飯。」里沙子現在還記得,那時自己臨時撒了個謊。自己竟然還沒忘記好幾個月前的事,她感到一陣自我厭惡。

這種事情已經出現過太多次了。一開始里沙子會像溫泉旅行時那樣驚訝,覺得不是滋味,內心湧起近似嫉妒的情感,但她越來越理解,也能接受母親與兒子之間這種可能連他們自己也沒有察覺的「連帶感」。無論何事,母親總是先想到兒子,而兒子表面上裝得瞧不起、奚落、譏諷母親,其實還是一心護著親媽。里沙子厭惡明明早已理解、接受,卻還是一再不知所措的自己。

今天在壽士母親身上感受到的不愉快,和自己曾經有的心情很像,說不定是一模一樣。

水穗究竟在想什麼呢?又是怎麼看待這種關係的?她能理解、接受嗎?故意裝作不在家,甚至連電話也不想接的水穗討厭的是邦枝這個人,還是婆婆與丈夫之間的那種連帶感?其他陪審員一定不知道這種事,也無法理解。

文香前天還跑來玄關迎接自己,今天婆婆一開門,卻沒看見她的身影。

「累了吧,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里沙子跟著婆婆進屋,瞧了一眼客廳,原來文香正和公公玩過家家的遊戲。塑料制菜刀、蔬菜、盤子和叉子散得一地都是。昨天沒看到這些玩具,八成是今天買給她的吧。一旁還有洋娃娃、漂亮的包包,都是這幾天公公婆婆買給文香的。

「爸爸,謝謝您陪文香玩。小香,回家啦!快準備一下。」

里沙子說。文香卻無視她,將塑料制食物遞給爺爺:

「不可以說不吃,來,請吃!」

「不好意思,讓您破費了。小香,不可以不聽話哦!好了,我們要回家了。」

里沙子拉起文香的手,再次向公公婆婆道謝。明明只是輕輕拉著,文香卻大叫起來:

「好痛啊!」

「媽媽,好痛好痛!」她又這麼大喊,趴在地上哭鬧。

「哎喲,很痛啊!好乖,不痛啦!」婆婆蹲下來撫著文香的背。公公則是一臉不知所措地起身,收拾散了一地的玩具。

這到底是在演哪一出啊?里沙子看著這光景,冷靜地思索著。他們到底要我參與演出什麼樣的戲碼?里沙子冷眼旁觀似的看著哭泣的文香和在一旁安慰她的公公婆婆,觀察著眼前的局勢。

「我也很想讓她留下來過夜,但擔心又像昨天那樣,所以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帶她回去。」里沙子這麼告訴婆婆,抱起趴在地上的文香。

「好了。回家吧!跟爺爺奶奶說謝謝,爸爸等一下就回來啦!」

「啊,里沙子,帶些晚飯回去吧!」婆婆走向廚房,提了一個紙袋走回來,「我想你最近很忙,肯定都是隨便吃一吃。所以我多做了些,吃不完的還可以放到冰箱里。」

里沙子道謝後,牽著低著頭不知道是真哭還是假哭,也不知嘟囔著什麼的文香,走向玄關。手上的紙袋果然很重,這樣回去就有的吃了,真的很感謝婆婆——里沙子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為了不讓陽一郎吃得太簡單,婆婆多準備了一些晚餐,真的很感謝她。

文香上了公交後就不哭了,但她還是心情不好,一直鬧彆扭。里沙子不予理會,只是不斷應付似的對文香說:「我們早點回家吧!」「爸爸幾點回家呢?」

她思忖著:「我,真的愛文香嗎?」

「當然愛,毫無疑問。光是想到她要是不見了,就覺得心好痛。但她要是每天都像今天和前幾天這樣不聽話,我還能愛她勝過自己嗎?還會覺得她是個可愛的、無可取代的孩子嗎?難道我愛的只是乖乖聽話時的文香嗎?」

里沙子在車站大樓買了啤酒,從吉祥寺轉搭公交。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里沙子詫異地回頭一瞧,原來是小萌的母親筱田榮江,榮江正從位子上站起來。

「哇!嚇我一跳。你坐啊!」

「給小香坐啦!」榮江讓位給小香,自己抓著吊環。

「小香,怎麼不說謝謝呀?」

榮江窺看著低著頭、心情不好的文香,笑著說:「哎呀,原來是想睡覺啊!」

「不好意思,這孩子鬧脾氣,真是傷腦筋。」里沙子不由得發牢騷。

「呵,我們家的也一樣。」

真的嗎?真的一樣嗎?里沙子忍住想這麼問的衝動,問道:

「小萌在家裡嗎?爸爸看著她呢?」

「今天老人家過來,所以我才能和幾個朋友一起去唱歌。啊,好爽快啊!很久沒這樣了。」榮江笑著說。

「老人家是指你母親嗎?」

「不是,是我婆婆。她住在名古屋,因為好朋友住在這裡,所以常過來。有時候會住我們家,有時候會住朋友那邊。」

公交車往前疾馳。

「她也會給小萌買很多吃的和玩具,做些讓你困擾的事嗎?」

其實應該說些不這麼尖銳的話題,像是「你婆婆身體很硬朗嘛」或是「你婆婆還真是幫忙呢」,明知如此,里沙子還是心焦地問。

「是啊!之前我突然收到一整箱汽水,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原來是小萌說好喝,所以我婆婆就買了一整箱。小萌只是一時興起,她竟然買了一整箱,結果那些汽水全被我老公拿去調換日本酒了。」

「那該怎麼辦呢?叫她別再買嗎?」

「再怎麼樣我也不敢講得那麼明白,如果是自己的父母,當然什麼都敢說,甚至吵架。可畢竟婆婆幫我照顧孩子,也幫了不少忙。」

「嗯,也是啦!」

「媽媽!果汁。」

低著頭的文香抬眼說。兩隻腳甩啊甩地踢到了里沙子。

「坐好,腳不可以這樣。」里沙子瞪了一眼文香。

「果汁。」文香扭著身體鬧彆扭。

「回家就可以喝到果汁喲!現在喝的話,會不小心尿出來哦!」榮江彎下腰,還模仿文香鬧彆扭的樣子,逗得文香總算露出笑容。

下了公交,榮江牽起文香的手往前走:「你手上提的東西看上去很重,我幫你牽著小香,我們一起走一段吧!」剛才買的啤酒和婆婆給的這一袋食物的確很重,真是幫了大忙。自己竟然和榮江一起走在昏暗的街道上,里沙子覺得很不可思議。雖然兩人只有白天才碰面,但里沙子發現,自己很想就這樣和她一起去哪裡聊聊天,無論是居酒屋還是連鎖家庭式餐廳,不,便利店也行。走在連一間店也沒有的住宅區,里沙子這麼想。

「對了,小香媽媽剛才去了哪裡啊?」

「去我公公婆婆家了,他們暫時幫忙照顧文香。」

「是嗎?跟我家一樣哎!」榮江用力點頭,「怪不得呢!」可能是想起里沙子剛才的問題,她笑著說,「所以才會買那麼多東西給孩子。」

「二老忘了只是暫時幫忙照顧而已,真是傷腦筋。」

「對了,小香媽媽不給孩子吃快餐,是吧?」

「還不至於啦!像是巧克力之類吃多容易蛀牙的東西就不太給她吃。」

「我們家也沒那麼嚴格,但也擔心可愛的小萌甜食吃太多會發胖呢!」榮江哈哈大笑。

「你丈夫和他媽媽感情好嗎?」

里沙子迫不及待地詢問,試圖轉移話題。

「我的擇偶條件就是對方要很體貼母親,所以說,他們的感情還不錯。」

「哦?是嗎?」

「因為體貼母親的男人絕對不是壞人!我想,對母親好的男人也會對太太好。」

聽到榮江這麼說,里沙子心想自己說的「感情好」並非體貼;不過她也知道,自己想要問的那種微妙感,並不是幾分鐘夜路就可以表達清楚的。

「好羨慕小萌媽媽,」里沙子不由得脫口而出,「個性爽朗,總覺得好羨慕!真的。」

「哪有啊,我才羨慕小香媽媽呢!個性沉穩溫和,腦筋又好,一定不會情緒失控吧。」

「小萌媽媽會情緒失控嗎?」

小香牽著榮江的手,嘴裡嘟噥著抽泣。「哦,文香想睡睡呀?我們家快到啦!」榮江用力搖著文香的手,「當然會呀!我對小萌說過很過分的話呢!可是緊接著我就大哭,罵自己是個笨蛋。」榮江說這番話時,還是開朗地笑著。

到了要說再見的地方。

「那我走啦!兒童館見!」榮江揮揮手。

「幫我向小萌問好,以後再一起玩!文香,跟阿姨說再見呀!」里沙子放下手上的東西,蹲下來舉起文香的手,文香卻甩開她的手,把頭埋在里沙子胸前磨蹭,用哽咽的聲音說著:「媽媽抱抱。」

「對不起啦!沒辦法抱你,今天要提東西啊!」

里沙子左手提著紙袋和購物袋,右手握著文香那小小的手往前走。

突然很想哭。她望向天空,夜空中高掛著點點繁星,還有一個缺了一半的月亮。原來她也說過很過分的話,然後哭著罵自己是笨蛋。原來她也羨慕自己。里沙子明明想哭,內心卻湧現一股笑意。

從剛才就一直鬧彆扭的文香甩開里沙子的手,又開始嘟噥些什麼,跟在里沙子身後走著。

「要是再不聽話,就不能喝果汁哦!快點回家吧!」

文香甩開里沙子伸過來的手,就這樣蹲著。「啊,又來了?」里沙子放下東西,試圖抱起她,文香卻用力踏地,頑固地拒絕。「好了。小香!」里沙子溫柔地喚著。「不要!不要!」文香卻搖頭拒絕。「把拔!把拔!」她像求救似的大叫。

「不想回去就這樣好了。小香,你留在這裡,反正爸爸回來會看到你,媽媽要先回去了。」

里沙子心想,一會兒文香就會哭著跟上來,索性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叫「把拔」的聲音越來越微弱,鬧彆扭似的哭聲卻並未停歇。回頭一瞧,只見文香蹲在地上,頭埋在雙膝之間。「小香!」她喚了一聲,「不管你了!」喊得更大聲了。文香要是看不到自己,肯定會拚命地跑過來吧——這麼想著,里沙子一步也沒停下,徑直走向家所在的公寓。「現在我很冷靜。要是平常的話,早就被文香的胡鬧給氣得亂了方寸,盛怒不已吧。」之所以能保持冷靜,是因為剛才和榮江稍微聊過、談笑過。文香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聽不到了。「看吧!沒看到媽媽她一定很不安,應該明白現在不是哭鬧的時候了吧?趕緊站起來,尋找我的身影吧!」拐了個彎後,明明沒必要這麼做,里沙子卻屏住呼吸,隔著矮圍牆悄悄探頭。她以為文香看到自己,會邊哭著叫媽媽邊跑過來,這時自己再嚷著「找不到,找不到」地逗逗她,朝她做鬼臉就好。但文香卻沒有看向里沙子。

里沙子定睛瞧著只有街燈映照的昏暗夜色,悄聲驚呼。

她來不及驚呼,提著重物飛快地奔向文香。因為陽一郎正從另一頭走過來。為什麼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為何偏偏是這個時候?陽一郎離文香只有十幾米了,必須趕在他發現文香之前,奔到孩子身邊才行。

可惜還是遲了。陽一郎好像發現蹲在路上的是自己的孩子,趕緊跑了過去;他聽到里沙子的腳步聲,抬起頭來,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

「不是這樣的!」里沙子趕緊解釋,「她哭鬧著不肯起來,我才想把她放在這裡待一會兒。我躲在那裡偷看呢。」她用顫抖的手指著前方轉彎處——我為什麼顫抖?我沒有說謊,只是在說明事實。

剛才還忘記哭泣、一心找媽媽的文香此刻緊緊環抱住爸爸的脖子,放聲大哭,陽一郎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里沙子拚命忍住將手上的紙袋朝他們身上扔過去的衝動。

陽一郎皺著眉,斜眼看著里沙子:

「怎麼回事?你到底在幹什麼?」他從口中擠出這句質問。

「不是說了嗎?!」里沙子不由得激動起來,「文香鬧脾氣,一直蹲著不肯站起來,我手上提著東西沒辦法抱她啊!叫她起來就是不肯,我才想稍微走遠一點,讓她冷靜一下。你看!我就在那邊的轉角偷看她,每次都這樣啊!這孩子只要看我稍微走開就會停止哭鬧,乖乖地跟上來。她剛才也不哭了,不是嗎?」

為什麼詳細說明事情的經過,聽起來卻像謊言?里沙子看著聽她解釋的陽一郎,內心越來越絕望。文香就這樣被抱著,趴在爸爸的肩上哭個不停。陽一郎發現她蹲在路上的時候,她明明沒哭啊!陽一郎的記憶該不會是被塗改了吧。

「你看我手上提著東西呀!」里沙子邊遞出紙袋,邊對胡言亂語的自己深感失望。

突然,一道光擴散開來,里沙子驚訝地看過去。只見圍牆另一頭的大門開啟,有位中年婦女綳著臉,不發一語地斜睨著站在路上的里沙子和陽一郎,然後重重地關上了門。

「總之,先回去吧!」

陽一郎一把搶過里沙子手上的紙袋,右手抱著文香,左手提著公文包和紙袋,快步離去。里沙子沮喪地跟在後頭,心情有如罪人。一邊聽著陽一郎比平常更寵溺文香的哄慰聲,一邊將婆婆的料理移到盤子里。里沙子發現自己忘了煮飯,又趕緊洗米,按下電飯鍋的按鈕。

陽一郎的哄慰聲中,有里沙子從未聽過的溫柔。看來他不知道文香是那種越安撫越得寸進尺的小孩,才會不停地哄著她。文香不斷地喊著「不要」「討厭」「不行」,有時還胡鬧大叫。

里沙子察覺到,自己張羅晚餐的手正抖個不停。

「自己真像個笨蛋,現在不是緊張的時候。要是不把事情解釋清楚,陽一郎是不可能明白的。這是任何人、任何家長都會用的手段啊!『要是再這樣,媽媽要先走了哦!你要留在這裡就留在這裡吧。不管你了喲!』陽一郎應該也看過類似不理會孩子鬧脾氣的場面吧。」

「原來是這樣啊!文香,不可以不聽媽媽的話啊!你馬上就要去上幼兒園了。」此時,陽一郎肯定正向坐在膝上的文香說著這些。

里沙子擦拭桌子,擺好餐具,但飯還沒煮好。她將通心麵沙拉和用微波爐熱好的菜肴端上桌,有南蠻口味的竹莢魚、茄子炒豬肉、加了蓮藕與胡蘿蔔的炒牛蒡。飯還沒煮好,里沙子只好先將玻璃杯和不是很冰的啤酒擺上桌。

「可以吃飯啦!」她儘可能裝作沒事。

「小香,吃飯啦!」陽一郎用裝可愛的聲音說。

「文香在媽媽那邊吃過了。小香,我們吃飯時,你可以自己在旁邊玩吧?」

「什麼叫自己在旁邊玩啊?」陽一郎一臉不爽地說著,讓文香坐上靠著餐桌的兒童餐椅。

陽一郎看了一眼玻璃杯和啤酒,盯著里沙子瞧。里沙子不明白他幹嗎故意這麼做。

「飯還沒煮好,先吃點菜吧。」

里沙子開了啤酒,將酒倒進兩隻杯子中。陽一郎什麼也沒說,開始喝酒吃飯。里沙子喉嚨很乾,忍著想一干而盡的衝動,喝了一口啤酒含在嘴裡。雖然不夠冰,但酒溫溫的,還挺好喝。

「媽媽又讓我帶了這麼多菜回來,還另外做給文香吃,我真的很感謝她,也覺得不好意思。媽媽真的好能幹啊。」

里沙子越說越覺得有一股苦汁在口中擴散開來。明明不想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卻覺得自己好像扯了一個不得了的謊。

「小香,你今天晚餐吃了什麼呀?」

文香沒回應,伸著手想用手指碰桌上的通心麵沙拉。里沙子見狀,趕緊將盤子挪到她拿不到的位置。本來想開口說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一片沉默中,響起電飯鍋通知飯煮好的愚蠢聲音。

「啊,煮好了。」里沙子站起來,盛好飯後回座。陽一郎想喂文香吃蓮藕,文香伸手拿起銜在嘴裡的一小片蓮藕,瞧了一會兒後扔在地上。「小香!」里沙子吞下差點喊出口的聲音。

「好了,吃飯吧!今天有點晚,不好意思。」

里沙子猛然動筷。喉嚨還是很乾,口很渴,要是能將罐子里的啤酒一口喝光,該有多麼暢快、多麼美味啊!里沙子像要抹去這種想法似的不停地吃著。萬一陽一郎又像昨天一樣,說出那種讓人想不喝醉也不行的話,可就完了。

「你每天都會做那種事嗎?」

陽一郎沒有吃,將手上的筷子擱下,盯著桌上問。那模樣不是在生氣,語氣也溫柔得像在詢問孩子。可即使如此,里沙子藏起的那份悸動也變得激烈。

文香拿起盤子里的蓮藕,甩一甩就扔在了地上。里沙子以為她可能會盯著蓮藕一直看,沒想到她竟然從椅子上下來,跑去玩剛才陽一郎攤放在沙發上的動畫人物玩具了。

「我剛才不是已經解釋了嗎?她老是鬧脾氣,真的讓人很傷腦筋啊!所以才想稍微走遠一點,讓她冷靜一下。這種事不是很常見嗎?」

「那可是晚上啊!」

「所以我才躲在旁邊呀!因為一旦我走近,那孩子不是哭個不停,就是大聲哭叫。」

「我跑過去時沒看到你,而文香明明在哭。」

「她已經不哭了。我只是躲在旁邊偷看,眼睛並沒有離開過文香。我想她大概已經不哭了,於是偷看了一下,就看到你跑過來了。」

陽一郎抬起原本盯著桌面的雙眼,扭著脖子,觀察著里沙子。里沙子看到他那副表情,頓時語塞。「喂,你還正常嗎?」陽一郎的表情好像在說,「你的精神狀況沒問題吧?」

「超市和小彈珠店都發生過小孩被陌生人帶走的案件,我想那些父母一定也是這麼想吧。」

「什麼?」里沙子蹙眉,大聲反問。這個人在胡說什麼啊?

「你說當時小香就在旁邊,你眼睛沒離開過她。那些父母也是這麼想的吧,就站在離孩子不遠處看著。」

「我真的——」

「我在電視上看過,僅僅幾秒,孩子就被陌生人帶走了。」

「根本——」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啊!里沙子忍住想怒吼的衝動。要是現在情緒失控,事情只會更糟。

「把拔!把拔!」文香大喊。

「噢,對不起。小香還沒洗澡吧?和爸爸一起洗吧。」

陽一郎像唱歌似的邊說邊站起來,一把抱起文香,舉高高。文香被爸爸高舉著,雙手搖啊晃的,剛才的不開心頓時煙消雲散,發出「呀―呀」的清脆笑聲。陽一郎一邊喊著「洗澡啦,洗澡啦」,一邊抱著文香走向通往走廊隔間的門。里沙子察覺到他好像半路上突然停下了腳步,於是握著筷子看向他:

「等你洗完澡出來再談,你真的完全誤會我了。」

「已經很晚了,周末再說吧。」

里沙子思索著該怎麼回應時,陽一郎轉身,關上了隔間的門。

淋浴聲傳來,里沙子發現自己一直凝視著緊閉的門,於是她走向冰箱,站在那裡大口猛灌啤酒。旁邊突然「嗶」的一聲,她嚇得差點跳起來。環視周遭,才發現是冰箱門打開太久的警告聲。里沙子趕緊關上冰箱門,慢慢地喝著剩下的啤酒。陽一郎看到她這樣子會做何感想?想想就很恐怖,她卻不知為何很想笑。

里沙子將簡單沖洗過的空罐丟進專用的垃圾桶,回到餐桌旁,繼續吃著陽一郎幾乎沒動筷的晚餐。從浴室傳來五音不全的歌聲,聽不出來是什麼歌。她又盛了一碗飯,但實在吃不完,於是將剩下的菜肴移到小盤子和保鮮盒裡,開始洗碗。

得準備明天的早餐——她順手打開冰箱門,卻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視線又被啤酒吸引住了:「再喝一罐吧?這次要是慢慢喝,不知道有多美味啊!他會怎麼說我呢?酒鬼主婦?不對,酒精依存症?還是酗酒?」

「不過是喝了兩罐三百五十毫升的罐裝啤酒罷了,為何就要被說成那樣?他還不是一次就喝四五罐,還要喝日本酒?在外面工作的人都是這麼喝的嗎?那為何在家裡的人就不能喝呢?」

突如其來的聲響讓里沙子嚇了一跳,她趕緊關上冰箱門。聽不到淋浴聲,也聽不到歌聲,里沙子戰戰兢兢地回頭,客廳沒半個人。「對了,明天才吃早餐,蛋明天煎就行了,熱狗也明天煎就行了,沙拉也是明天弄就可以了。那我現在要做什麼?對了,準備做高湯。」就在里沙子要打開冰箱的蔬果盒時——

「那個。」

身後傳來聲音,里沙子再次嚇得差點跳起來。

「啊,嚇死我了。你什麼時候出來的啊?」

她站在沒開燈的廚房裡,看到陽一郎隔著流理台站在日光燈下,他的面色看起來格外蒼白。

「明天早餐吃麵包,可以嗎?」里沙子邊說,邊覺得自己像是為此刻站在冰箱前面找借口。

「文香睡著了。」

「今天回來得還真早呢!那孩子鬧彆扭鬧成那樣,謝謝啦。」

「要是真的很勉強的話,難道不能中途退出嗎?」臉色蒼白的陽一郎面無表情地問。

「退出什麼?」

「陪審員啊!我忘了具體叫什麼,反正是替補吧?既然如此,不是正好嗎?沒必要這麼硬撐,不是嗎?不然我打個電話到法院幫你說一聲,如何?」

「硬撐……」自己的確很辛苦,可是——「可是那些有孩子的人,也還是繼續參與……」大家不分年齡與職業,都很投入,我也是。努力適應,擔心自己跟不上;審理的內容也是,一直在努力理解。雖然請婆婆代為照顧文香,但接送都是我親力而為,哪裡硬撐了?原來在你眼裡,我是這樣的嗎?里沙子這樣想。

「承認做不到別人能做到的事,也沒什麼可恥的啊!要是像現在這樣勉強自己,萬一發生什麼無可挽回的憾事,怎麼辦?今天這件事可是比你想像的還要嚴重!」

喂,你為什麼一直誤會我,根本不聽我怎麼說?她很想這樣反駁。突如其來的無力感襲向里沙子,眼前的隔間門再次關上。

里沙子趴在地板上撿拾掉落的食物,將地板擦拭乾凈。原以為文香拿起來玩的只是牛蒡絲,沒想到還有通心麵沙拉、南蠻口味的青椒,甚至還有飯粒。看來是趁大人不注意時,伸手拿起來玩的。

里沙子告誡文香不能拿食物玩的時候,一直有點嚴厲,也擔心她會不安。最近文香總算稍微收斂些了,這次肯定是在爺爺奶奶家太過放縱,所以她才明知故犯。

趴在地上的里沙子突然停手,凝視著地板上殘留的污漬。

「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陽一郎只是偶然瞧見那一幕,就產生了如此大的誤會。

「歸根結底,就是太過任性、哭鬧不停的文香不對。我很冷靜,知道自己並沒有衝動地將文香扔在那裡不管。

「都是讓我提重物的婆婆,還有不自己買啤酒的陽一郎的錯。

「但真的是這樣嗎?」

這幾天的事,像走馬燈般浮現在里沙子的腦海。氣到不行、一直故意不理文香的自己,斜睨窺看著自己的那名陌生女子,扔下文香、背對著她喝著啤酒的自己……明明知道生活變成這樣,還是任憑桌上擺著婆婆做的菜,沒有一樣親自動手料理。里沙子對紙袋的重量以及厭煩這重量的自己感到不屑。

「所以,就像陽一郎所說的,是我自己的問題了?

「大家都能做到的事,只有我無法做到,是嗎?

「我一心想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結果搞砸了現在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嗎?

「那時的我,真的很冷靜嗎?

「我冷靜地思考過如何安撫文香的情緒嗎?我的做法只是更刺激她的情緒,不是嗎?

「說到底,我真的愛文香嗎?」

里沙子拿起遙控器,抬頭看向空調,想調高溫度,才發現已經設在二十八攝氏度了。她拿著擦拭地板的抹布站了起來。

打開隔間門,里沙子立刻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了。她背對著陽台內側的落地窗,面對隔間門坐在餐桌旁,打開筆記本電腦,進入郵箱的頁面。有四封未讀郵件,打開一看,都是自動發送的廣告。

里沙子檢索和朋友往來的信息,按下「回復」,在搜索欄處輸入「南美小姐」,又將其刪除,改成「南美」,然後拿起藏在筆記本電腦後頭的啤酒,喝了一口。她查看這封來自木澤南美的信息是何時收到的,原來這封邀約共進午餐的信息是今年二月收到的。

郵件里寫著:「這是一家就算帶孩子來,也可以很放鬆的咖啡館,請帶文香一起來哦!」還補了句,「我也會帶小佑來哦!」

小佑是南美三歲的兒子。

「不過啊,吉澤是孕婦耶!我本來也想邀請小慕啦!可是她大概沒辦法來吧。況且要是邀小慕的話,帶著小孩恐怕對她不太友好。」

「我有赴這場午餐邀約嗎?」里沙子思索了一下,覺得很好笑,「我怎麼會忘了呢?要是去了,應該會記得才是。可是南美兒子的臉,吉澤懷孕幾個月,什麼時候生了小孩……這些事我都不知道。」

半年前就沒再聯絡的人,稱得上是朋友嗎?里沙子帶著疑惑開始寫回信,才寫了幾行就刪掉重寫。

「最近如何?兒子和老公都還好嗎?我們家一切平安。我女兒好像正值反抗期,有時真是拿她沒辦法啊!雖然很可愛,可是……對了,我被選為陪審員呢!沒想到這種事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真的很驚訝。

「南美,像我這樣的人,果然不適合陪審員這種重要的工作,對吧?我不夠聰明,又缺乏常識,內心真的很不安。只是出席了幾天審判就身心俱疲,家務也搞得一塌糊塗,真的對自己失去信心了。很久沒寫信給你,卻都是在發牢騷,對不起啊!也許是因為不太適應,有點疲累吧。期待我們能再碰面。」

里沙子反覆看了好幾遍寫好的回信,雖然覺得後半段內容有點唐突,但應該還好吧。里沙子說服了自己,決定把這封回信發送出去。

設定好的鬧鐘倒在一旁,陽一郎和文香都睡得很熟。里沙子也閉上眼,心情卻煩躁得睡不著。

「沒問題的,只要好好溝通,一定能理解。陽一郎就是這樣的人,不是嗎?只是今天沒時間好好溝通而已。」里沙子像數羊似的,反覆在心裡告訴自己:一切都會雨過天晴。


(1) 每年的公曆三月三日,又稱「雛祭」,過節時擺放在女孩家中的玩具稱為「雛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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