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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審第六天

所屬書籍: 坡道上的家

里沙子以為,陽一郎出門時又會對她說要是撐不下去就退出,結果沒有;以為他會說今天還是留在公公婆婆家過夜,結果也沒有。一如往常的早餐時間,一如往常在玄關匆忙道別,里沙子擔心的事一件也沒發生,這反而讓她更失去了自信,懷疑精神、肉體都很疲勞的自己真的有被害妄想症。

隨法院工作人員一起現身的水穗身穿白襯衫和米色長褲,她依舊低著頭,沒有看向旁聽席和法官們。旁聽席座無虛席,坐在最前排的年輕人們應該是應課程需要來旁聽的吧。最右邊坐著一位拿著筆記本的年長男士,里沙子從公審第一天就一直看到他。里沙子感覺現在比一開始從容了許多,總算有餘裕觀察旁聽席了。

周五因高燒而缺席的水穗的朋友,今天也現身了。里沙子凝視著隨著工作人員走進法庭的女子。

這位身穿白襯衫搭配藍色長褲的女子頭髮朝後梳起,用髮飾固定在腦後,沒有佩戴耳環和項鏈。

里沙子想像她平常可能不是這身樸素裝扮,一定是煩惱過今天要怎麼穿之後才決定穿這身。她八成比第一天到庭的自己還要焦慮。這個女人眼睛內雙,鼻子小巧,稱不上容姿秀麗,但有著清爽的魅力。雖然仔細瞧時不算美女,但擦身而過時,任誰都會覺得她長得還不錯。就是這樣的類型,里沙子又無意識地分類。

「我叫紀谷有美枝。」她以比里沙子想像中更低沉、穩重的聲音說出自己的名字。

回答被告律師的提問時,有美枝說,自己是水穗就讀私立女子高中二年級時的同班同學,雖然從那時開始,兩人只要一碰面就會聊天,但真正經常來往是在高中畢業後。

兩人高中時之所以沒那麼親密,是因為有美枝參加體育類社團,她和沒有參加任何社團活動的水穗沒有共通點。兩人上東京念大學後,才比較常往來。水穗就讀於私立女子大學,有美枝雖然念的是東京的學校,卻是在中心二十三區以外的校區上學,兩人上學的地方離得很近。算上專門學校和短期大學,有十二三位同班同學來東京念書,獨自在城市生活難免感到不安,起初大家常常聚會。但兩三個月過去後,有些人交了新朋友或男女朋友,而大家也逐漸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小團體也就解散了。有美枝和水穗也是,幾乎沒有出席過梅雨季時辦的聚會,但兩人還是會聯絡。

水穗住在武藏野市某間只收女生的學生宿舍,有美枝住的公寓則位於武藏小金井。有美枝認為,兩人之所以成為好友,和彼此住得很近大有關係,但更多的是因為談得來、很投緣。那時她眼中的水穗是個很認真、不服輸、一心想往上爬的女孩。

這麼說的有美枝突然蹙眉,斜睨半空:「也許不該用『一心想往上爬』這種字眼吧。」她又補了這句。

水穗對語言很有興趣,但因為家裡給的生活費不夠用,她自己打工賺錢念英語學校,她也說過自己想出國留學,希望將來可以從事需要用到語言能力的工作,對於未來有著具體的目標。因為有美枝就讀的大學很注重語言,兩人在這方面算是有著共通點,至少可以大方地說出自己對於未來的規劃。除了水穗之外,有美枝的身邊還真沒有這樣的朋友。

雖然水穗畢業後沒有實現留學夢,但她如願進入了需要用到語言能力的食品貿易公司。

相較水穗而言,有美枝專攻中文,大學三年級和畢業後分別去北京留學了一年,現在從事電影、新聞報道的翻譯工作,有時也會接非文學類作品的翻譯工作。留學期間,她和水穗雖然不像以往那麼頻繁聯絡,但還是通了好幾次信息。

有美枝回國後,因為彼此都很忙,兩人一年碰面兩三次。水穗和學生時代一樣,給人踏實、認真、堅強,而且積極的感覺。

被問及水穗個性如何的時候,有美枝似乎很在意「一心想往上爬」這字眼,改用「積極進取」這個詞。

有美枝不認為兩人的交情好到像無話不談的閨密,也不是那種常常聯絡、約出來碰面聊天的關係,因為她有更親密、更頻繁見面的朋友。但對有美枝來說,水穗與她脾氣相投,不必客套來客套去,水穗應該也覺得有美枝是能說真心話的友人。

水穗向有美枝介紹壽士是在二○○四年冬天,那時有美枝感覺男方人品不錯,是個爽朗又聰明的人。後來她和水穗就不常聯絡了。聽說水穗要結婚時,有美枝問她想要什麼結婚賀禮,水穗卻提出約她一起吃飯。

記得她和水穗是在二○○五年年末或二○○六年年初碰面的,約在了西麻布的某間法式餐廳。

那時,有美枝初次從水穗口中聽聞,她似乎很後悔那麼早結婚。

「該說是後悔嗎……」有美枝注視著半空中,思索更貼切的詞語,「與其說是後悔,不如說婚姻生活似乎不如她想像中那麼美好。」她換了個說辭。

雖說如此,水穗倒也沒有對婚姻生活抱持多麼不切實際的幻想。有美枝記得那時水穗說,自己很難兼顧家庭與工作。

水穗那時在食品貿易公司工作,面對的是外國客戶,常常需要加班,所以大多時候是壽士先回到家。但他不會主動幫忙做家務,都是去便利店買便當或熟食來吃,而且不會想到買妻子的份,所以水穗都是回家時順便買些東西吃,總是獨自吃晚餐。水穗告訴有美枝,她覺得這樣的生活沒有結婚的意義,加上兩人希望生個孩子,所以自己打算辭掉工作,改變生活步調。但壽士的薪水又不高,實在是兩難。

「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能遣詞用字、語氣和表達方式上多少有點出入……」但她記得水穗大概是這麼說的。接著辯護律師詢問有美枝,是否聽過或是記得他們夫婦針對這個問題討論過什麼。

「水穗說她並沒有向丈夫提過這件事。」有美枝馬上回答。「為什麼?」辯護律師催促她快點說似的詢問。

「水穗說她很害怕。」

「不過這番說辭也不是百分之百正確,畢竟是我的主觀記憶,或許有點誇張。」有美枝把醜話先說在前頭,用詞謹慎地繼續陳述。

「她說每次想和壽士商量什麼事,他都會曲解、不高興,不但不聽水穗解釋,還批評她;他要是喝了酒,甚至還會情緒失控。」有美枝聽了非常驚訝,雖然只見過壽士一次,但實在看不出來他是這樣的人,感覺他溫和、聰明,不像是會粗暴怒吼的傢伙。

辯護律師詢問:「曲解是指什麼事?」有美枝回答:「比如吃飯。」

夫婦倆無法共進晚餐也是沒辦法的事,周末或是早餐可以一起吃,也能盡量保有婚姻生活該有的樣子。婚後水穗便馬上對壽士這麼建議,壽士卻酸言酸語地指控水穗是在炫耀自己的薪水較為優渥。

「我們還聊了很多其他的事情,但我都不太記得了。總之,印象中壽士是個不好溝通的人。我之所以記得薪水的事,是因為想到要是換作自己,明明家務、工作一肩挑,還要被別人奚。

想像著和六實一起喝酒的光景,那畫面就像真實的記憶般鮮明,里沙子玩味著難以言喻的解放感。

在人聲鼎沸、充斥著燒烤味的居酒屋裡,自己和坐在旁邊的六實愉快地聊著,說著一直無法啟齒的感想,像是那個丈夫如何、那位母親如何、對那件事的真正看法又是如何——這樣盡情暢談的時刻真的會到來嗎?

應該不會。里沙子跟在走向收銀台的六實身後,這麼想。明明才喝兩罐啤酒就被懷疑有酗酒傾向了,陽一郎怎麼可能讓我在外面喝酒呢?

此時此刻,里沙子對於所謂「靜下心來,思考一些事」有著深切的感觸。沒錯,應該思考的不是被告的事,而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嗎?

「六實小姐,可以問你一件奇怪的事嗎?」

里沙子對六實映在地鐵車窗上那張輪廓模糊的臉說。

「什麼奇怪的事啊?」六實笑著問。

「你現在每天都會喝嗎?」

「嗯?」

「前幾天和我老公一起喝酒時聊到了這個話題,所以想知道你現在是什麼狀況。你會不會為了保證第二天的狀態,不喝酒呢?」

「原來是指酒啊!我會喝啊!應該說,遇到這種事怎麼可能不喝嘛!」六實開玩笑地說。

是啊。里沙子想起還沒參與這場審理時,自己幾乎不碰酒。一定是過於費心,唯有借酒精才能放鬆吧。

「不覺得很恐怖嗎?要是審理結束後,這種不得不喝的心情還持續著。」

六實「咦」了一聲,看著里沙子,然後像理解了什麼似的輕輕點頭。

「因為山咲太太平常不喝,所以很驚訝自己怎麼會忍不住想喝酒,是吧?」六實笑著說。

里沙子之所以笑不出來,是因為她在等待六實的回答,但六實以為她不高興了,趕緊道歉:「不好意思,對不起啊。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因為工作,我每天都會喝不少酒。不過現在喝酒的心情有點不一樣就是了。我想等這一切結束後,這種心情也會跟著結束的,所以不用太擔心,一定沒事的。」

六實這麼說著,輕拍了一下里沙子的背。六實的笑容讓里沙子想起昨晚用電腦搜尋酒精依存症時,盯著屏幕上一行行文字的自己。

「也是啦!不喝點真的堅持不下來呢。」

里沙子努力用笑容回應六實,覺得哽在自己喉嚨里的東西,也在咽口水的瞬間融化了。

「就是啊!山咲太太,你太緊張、太認真了。」六實笑了之後,突然又神情嚴肅地說,「前陣子已經很辛苦了,就某種意義來說,今天又是另一種辛苦,不喝一點可能都睡不著覺呢。」

里沙子看著和自己並肩而站的六實。六實雖然嘴角上揚,卻不見半點笑意。

「我今天也很害怕,雖然無法具體形容這種感覺,但真的很害怕。我想那位朋友,還有那位母親也是,」六實說著點了點頭,「如果不是非得站在那裡講述,不是非得把來龍去脈一一說清,其實都是些非常普通、隨處可見的事吧。我和父母也有過一段摩擦時期,很多人都有過。雖然今天有陪審員覺得那位母親和被告之間的母女關係很特別,淡漠到令人難以相信,但要是在其他場合下聽到,也許會覺得這種事挺常見的吧。」

沒錯,讓自己感到恐怖的就是這件事,里沙子在心中表示贊同。雖然在那種場合說出來,會讓人覺得很特別,但其實不然。因為實際上這只是和自己的日常生活很貼近的事,所以才會覺得恐怖。

「結束後,真想把這些事情一股腦兒全忘掉!」

快到六實下車的車站時,她總算露出了笑容。

「明天見,別喝到宿醉哦!」

「你也是。」

兩人像學生一樣揮手道別,里沙子目送六實走上站台後,找了個空位坐下。從車門吹進來的濕悶熱氣,在車門緊閉的那一瞬間消失了。電車繼續疾馳。

「如果不是非得站在那裡講述,不是非得把來龍去脈一一說清,其實都是些非常普通、隨處可見的事吧。」里沙子反芻起六實的這番話。相處不是很和睦的母女、由於結婚生子的關係而漸行漸遠的朋友,這是哪兒都有的煩惱。

明明毫無關係,里沙子腦中卻頻頻浮現出自己這幾天的身影,自己拚命藏起啤酒罐的模樣。

要不是被說有酒精依存症,就算是開玩笑,自己也不會像那樣將啤酒罐藏在流理台下方。里沙子怔怔地思索著,覺得和六實方才說的情形還真像啊!喝啤酒這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一旦被曲解,意思就完全變了。

一想起昨晚自己藏東西的樣子,就覺得很可怕。不,不是覺得這麼做的自己很可怕,而是想到可能被陽一郎逮個正著,就覺得很可怕,和文香那件事一樣,不知道會怎麼被誤解,可能會讓文香暫時住在公公婆婆家,強行送我去醫院戒酒吧。

只是改變一下看法,再普通的事都會被扭曲,被視為異常。這種恐懼感或許和今天在法庭上感受到的東西很像,里沙子思忖。

是陽一郎那番話,讓我做出了將啤酒罐藏在流理台下方這種異常行為的,甚至還讓我上網做什麼酒精依存症自我測試。

那時真的非得那麼做不可嗎?里沙子想。如果不是在家裡,就像現在,如果是在和六實交談,如果是在像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如果不是在那間屋子裡的話……

也就是說——

只有待在那間屋子裡時,我才會覺得自己一定是得了酒精依存症。搞不好越隱藏就越想喝,那種不安感也可能讓我喝得越來越凶。

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當個好媽媽、不知道能不能建立幸福的家庭——水穗之所以會這麼說,是不是因為陷入了同樣的困境呢?

絕對不會口出惡言,也不會怒罵,而是帶著笑意,以沉穩、平靜、只有兩人知道的,像是暗號似的話語交談。丈夫以只有水穗知道的方式輕視、奚落、貶低、踐踏她,斷言她不如一般人。而水穗本人也在無意識間,像被施了催眠術似的對號入座。水穗的朋友有美枝所說的「可怕」,就是這個意思吧。

傳來即將抵達上野的廣播聲,里沙子站了起來。

轉乘JR的里沙子眺望窗外,太陽還高掛於天空,林立的大樓輪廓卻已染上黃色。居酒屋、美容沙龍、飯店、按摩館,里沙子將看到的各類招牌在心裡喃喃復誦,藉由這種方式提醒自己停止思索。

婆婆似乎忘了周末的事,依舊開朗地迎接里沙子。公公則是出門「和老同事們聚會」,所以不在家。

文香坐在客廳地板上,玩著一字排開的娃娃,里沙子叫她,她卻連頭也沒抬一下。可能是玩完水後午睡了一覺,她的臉頰上還留著枕頭印。

「小香,我們回家吧!」里沙子喚了一聲。

「不要!」一走進客廳,馬上傳來預料中的回應。

不能在這裡發怒。里沙子感受到身後婆婆的視線,深吸一口氣後,走到文香面前。

「這樣啊!那我們一起在這裡玩,玩到你想回家為止吧!媽媽要當哪個娃娃好呢?」

里沙子這麼說,然後朝站在房間入口的婆婆,用口型說了句:「再打擾一下啦!」

「你就好好玩吧!反正今天爺爺也沒那麼早回來。要喝點茶還是別的?」婆婆邊說邊走向廚房。

「不要!不行。」

文香揮掉里沙子手上的娃娃,看來她今天心情不好。

「小香,晚餐要吃什麼呢?」

「不要!」

文香抱著所有娃娃。「我才不會跟你搶這種東西呢!」里沙子在心裡嘀咕,同時覺得自己這番嘀咕不像是開玩笑。「唉!真是的!」里沙子乾脆說出了聲,這下覺得稍微輕鬆了些。

喝了兩杯茶後,剛過七點,文香總算說想回家了。里沙子又提著婆婆遞過來的沉重紙袋,走向公交站。文香抱著從公公婆婆家帶走的兩個娃娃,一直說著里沙子聽不太懂的話。

上行的中央線很空,里沙子和文香坐在一排三人座上。文香將玩膩了的娃娃放在椅子上,指著婆婆給的紙袋說:「果汁。」

「沒有果汁,這是晚餐,裡面是飯菜。」

「果汁!果汁!果汁!」文香不斷重複喊叫,腳還不停地前後晃。里沙子發現對面座位上年紀相仿的女子瞧了自己一眼。

「安靜點!」比起教育文香,這句話更像是對坐在對面的女人裝樣子說的。

「媽媽!果汁——」

文香扭著身子說。里沙子不經意地瞧了一眼紙袋,發現保鮮盒之間塞了一盒果汁,看來是婆婆準備的。

「哎呀,對不起哦!原來小香知道啊!」

里沙子取出果汁,插上吸管讓文香喝。然後裝作看向窗外,偷偷打量著對面的女子。

她穿著米色長褲以及胸前緄著荷葉邊的無袖襯衫,細細的銀項鏈垂掛在襯衫衣領間。她一直工作到現在嗎?還是搭這班上行電車去見戀人呢?就算用心把自己打扮得再漂亮,就算再怎麼不顯老,還是能輕鬆地認出一個女性到底有沒有孩子。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呢?里沙子偷瞄著對面的女子,思忖著。

「媽媽,拿掉。」

文香抓著吸管說。

「不喝了嗎?」里沙子剛握住果汁盒想要拿走,文香卻緊捏著果汁盒,用力將吸管拔起來,遞給了里沙子。因為將果汁盒捏得太緊,液體從吸管口濺了出來。

「啊,真是的!等等!」里沙子趕緊將吸管插回洞口,「這樣捏果汁會濺出來呀!要喝就喝,不喝的話,我要收起來啦!」里沙子說。

文香指著吸管:「不要,媽媽不要,拿掉。」邊說邊搖頭。即便里沙子說不行,會漏出來,文香還是反覆說著:「不要,這個不要,不要啦!」而且聲音越來越大,臉也越來越紅。「唉,」里沙子在心裡嘆氣,「又該開始哭了吧。」就在里沙子這麼想的同時——

「拿掉,拿掉!不要,媽媽不要,這個,不要!不要啦!」只見文香表情扭曲,哇啊啊地張口大叫。起初是像平常那樣沒有眼淚的假哭,但又一次大叫「不要」後,眼淚像是接到了暗號一樣涌了出來。里沙子瞄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女子,只見她似乎有些困惑,微張著嘴看向文香。

「這個,不要,不要啦!」文香為了拿掉吸管,不停地大哭。用不知從哪兒發出來的不可思議的粗野聲音哭鬧著,坐在對面的女人忍不住笑出來,還和里沙子對看。她好像為自己忍不住笑意一事道歉似的,輕點了一下頭,卻還是依舊笑著看著文香。看來她喜歡小孩吧,里沙子想。

竟然為了一根吸管鬧成這樣,的確令人匪夷所思,就連里沙子也突然覺得很可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小香,很好笑吧!真的很好笑對不對?」

一瞬間,文香忘記了假哭,一臉認真地抬頭看著忍不住笑出來的里沙子,隨即又像想起什麼似的,重新哭喪起臉來。里沙子趁這個機會從文香手裡拿過果汁盒,一口氣喝光後,放回紙袋。

電車停靠在吉祥寺站,里沙子向那位陌生女子輕輕點頭示意後,帶著文香下了車。要是那時她沒笑出來的話,恐怕自己又會責備文香吧。要是她一臉嫌煩的樣子,自己肯定會在四下無人的街道或者家裡,斥責文香吧。

然後,又被陽一郎逮個正著。

里沙子帶著自然的笑容,出了檢票口,走向人來人往的車站大樓,在一樓的超市買了啤酒,然後牽著文香朝公交站走去。

要是被陽一郎看到我抓著孩子的肩膀用力搖晃,大聲怒罵,就算我費盡唇舌向他解釋剛剛在電車裡發生的事,即便說的是事實也會像在說謊,於是……里沙子笑著走到公交站候車隊伍的末端。文香鬆開里沙子的手,不知道是困了、累了,還是覺得無聊,只見她無意識地拍著里沙子的腳和屁股,里沙子只能忍住不斷湧現的怒氣。

四天,再過四天一切就結束了。不必再送文香去浦和的公公婆婆家了。上廁所的訓練重新開始就行了。文香也會馬上察覺不是她想要什麼大人就會買給她。自己也可以好好下廚做菜,不會再焦慮不安,那種忍不住想喝酒的心情也會消失。

里沙子邊忍受被小手不斷拍打腳和屁股,邊想起自己的母親。

最後一次見到父母是什麼時候呢?那次新年之後,還見過嗎?不,應該沒有,但彼此通過電話。只是想不起來母親在那通電話里講了什麼。只記得掛斷電話後,自己發誓以後絕對不會再打給他們。

里沙子和父母的感情實在稱不上好,但也沒有差到連懷孕生子的事都瞞著他們。用「討厭」這個詞來形容,總覺得有點幼稚,只能說價值觀不一樣。

里沙子的母親和今天見到的水穗的母親很像,生活在狹小的世界裡,深信自己是最有常識的人。其實這種人一點也不稀奇,到處都見得到這種類型的婦女吧。住在偏鄉地區,幾乎只知道家裡的事,生在那個年代的女性很多都是這樣吧。

在里沙子長大的地方,女孩子為了升學遠赴東京,會被人說是「了不起」。「明明是女孩子,這麼了不起啊!」「念的是東京的大學啊!真了不起!」雖然聽著像是滿口稱讚,但說這種話的人肯定存著「女孩子家家的,幹嗎特地跑去東京念書啊!」這種心思。

在里沙子的故鄉,大學畢業後繼續念研究生或留學,或是留在東京就業的女性會被視為「另一個世界的人」。雖然不至於被町內會(2)名簿除名,卻會被當作異端分子,不得參與集體活動。不過,只要回去生活,就能恢復上大學前的待遇,相對地在東京的四年時光也會瞬間化為烏有。

遠赴東京念大學的里沙子也被鎮上的人誇讚很了不起,但里沙子知道這並不是誇讚,父母也不是很高興。雖然他們沒有反對里沙子去東京念書,但與其說是關心女兒的將來,不如說是他們的自卑感在作祟:對只有初中學歷的人一味地貶低,對有大學學歷的人又無腦地追捧。里沙子還在上高中時,就明白父母對自己的學歷有著強烈自卑感。搬到東京之前,里沙子在母親的陪同下找好了宿舍。父母供給的生活費只能供她租住昏暗的日式榻榻米房,浴缸狹窄到只能屈膝抱著雙腳泡澡,洗手間也是小到坐在馬桶上,雙膝就會抵到門。「要是念家附近的短期大學,就不用住這麼破爛的房子啦!」母親說。這間土牆的房子確實讓從小看流行連續劇長大的十八歲的里沙子失望,但母親這番話更讓人無法原諒。她彷彿早早就斷定里沙子今後會過上悲慘的生活。

上大學時,里沙子回老家的次數屈指可數。不是因為祖母亡故,不得不回老家參加喪禮;就是因為無法忍受朋友們全都回家過年的寂寞;再或者就是必須回家取一些東西。

每次回家,父母說的話都會深深傷害里沙子,讓她十分惱火。父親那種無聊的自以為是,只要不理會就行了。但母親說的話,就算不想理會,還是會一字一句深深地刺進心裡。「就像租房子一樣,要是總穿便宜貨,可是會被人看不起的!」「男人不管怎麼誇你,都無非是不懷好意,千萬別當真!」母親真的是為我著想才嘮叨這些事嗎?里沙子想。至少從這些聽起來像是在蔑視自己的話語里,里沙子找不到半點擔心和關懷的意思,甚至覺得搞不好母親很討厭她。

大學畢業後,里沙子沒有回老家,因為她想逃離那個狹小、貧窮的地方,以及父母狹隘、貧瘠的思想。不僅要從町內會名簿除名,被免除參與一切例行活動,還要擺脫身為那對父母的女兒這個角色。

當然,前者有可能,後者不可能。

雖然里沙子和父母很疏遠,但不像水穗那樣幾乎徹底斷絕來往。父母會打電話給她,她也會打電話回家,但里沙子覺得自己和母親的價值觀越來越背離。母親總是催她結婚,要她活得正經一點。每次她表明自己不想結婚時,母親就會說:「你一定找得到對象,別那麼悲觀啦!」

婚后冠上夫姓,里沙子終於可以客觀地看待自己的父母了。無論是父親那又長又臭的自傲言辭,還是母親總是瞧不起別人的話語,還是他們共有的那種目光短淺的愚蠢想法,都不會再讓里沙子那麼惱火了。有時候想到這些事,也會一笑置之,里沙子心想,自己終於逃離那個地方,終於逃離父母的掌控了。

但後來里沙子發現,自己其實並沒能逃出來,因為文香出生了。

里沙子心想公交車怎麼還沒來,一回頭,發現陽一郎正站在早已變長的隊伍中。她嚇了一跳,心想他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莫非又懷疑我了嗎?要是被他發現購物袋裡有啤酒,又會被怎麼數落呢?各種思緒一併湧入腦海,心跳也因此加速。這樣真的很奇怪,看到老公會膽戰心驚是不正常的——里沙子這麼告訴自己,心跳卻越來越快。

里沙子看向前方,猶豫著是否要裝作沒看到。等他發現我們就行了,不是嗎?「不要——媽媽!回家!」文香又開始鬧彆扭,還踩到了排在她們後面的人。里沙子趕緊道歉,放下手上的東西,蹲下來看著文香,拚命忍住已經涌至喉嚨的怒吼。他看到了。其實里沙子也不確定,只是感受到一道視線。

結果直到陽一郎主動叫她之前,里沙子都裝作沒看到他。搭上總算駛來的公交車,里沙子坐在兩人座靠窗的位上,讓文香坐在她膝上。陽一郎上了公交車後,朝她們走來,看來他剛剛確實已經發現里沙子和文香了。

「啊,把拔!」文香大叫。

「小香剛才哭得那麼大聲,我馬上就發現啦!」陽一郎不是對里沙子,而是對文香說。她沒有哭,只是在鬧彆扭——里沙子並沒有出聲糾正,因為她害怕又被曲解。

「要坐嗎?」里沙子將東西移到腳下,掩住了裝有啤酒的購物袋。

陽一郎坐在里沙子旁邊,一把抱起文香,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

「為什麼哭啊,小香?」陽一郎開玩笑似的問。

「沒有哭。」

「可是你嗚——嗚的,連爸爸那邊都聽到啦!」

「沒有哭。」文香又說了一次。

「她今天心情不好啦!」里沙子說。

「是不是又惹媽媽生氣了啊?」

「我沒生氣呀!」

不由得脫口而出,里沙子感到十分驚慌。公交車往前疾馳。

「你心情不好,還被電車上不認識的姐姐笑了,對吧?」里沙子看著文香,文香「哼」的一聲別過臉,在陽一郎的腿上挪動著,想將身體換個方向。

「好了。坐好哦!」

剛上來時還覺得很涼快的車廂,馬上就變得悶熱起來。試圖變換身體方向卻沒成功的文香竟然態度大變,乖乖地坐了下來,還不時抬頭看陽一郎。兩人四目相交時,陽一郎還扮了幾次鬼臉,逗得文香咯咯笑。

「難道是我太差勁了嗎?」里沙子想,「難道她之所以在回家的路上又哭又鬧,並不是因為正值小惡魔期,而只是我不懂得如何和她相處嗎?」

里沙子對於自己又開始胡思亂想感到厭煩,但看到突然變得乖巧,還會咯咯笑的女兒,要不在意真的很難。

陽一郎有多麼疼愛文香呢?里沙子看著身旁的父女倆,思忖著。

當然是非常疼愛,可以說是無可比擬的程度吧。我也是。那麼,當文香鬧彆扭、不聽話、大聲哭鬧時,我也能像陽一郎那樣不苛責、不厭惡,忍耐著怒意扮鬼臉逗她笑嗎?不對,居然連「忍耐」一詞都用上了,我或許真的哪裡不對勁吧。

公交車在紅燈前停了下來,之後又往前開。穿著制服的女孩子們高聲談笑;一身西裝,抓著吊環的男子神情疲憊地凝視著一點;提著購物袋,看起來應該是職業婦女的女人不停地劃著手機。車內瀰漫著塵埃與油炸食品的味道。里沙子忽然覺得和陽一郎並肩坐在亮著日光燈的公交車上,有種跳出了現實生活的奇妙感覺。婚前、產前,兩人也曾像這樣晚上一起回家,只不過都是搭電車。

如果我現在還在繼續工作的話,應該也會像這樣吧,里沙子想像。下班先去車站附近的託兒所接文香,然後和下班的陽一郎一起搭公交車回家。也許會說懶得煮飯,乾脆去外面吃好了,然後一家三口去家庭餐廳飽餐一頓。

里沙子胡亂地想著,突然感受到一種解放感,和與六實說話時一模一樣。想到這裡,她又畏縮地收回了這種心情。「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接著她在心中強烈否定。

公交車靠站,幾個人下車後,隨即發車。窗外的店家越來越少,夜色更加深沉。明年文香就要讀幼兒園了,幾年後,就成了小學生,那時的自己又會如何呢?里沙子凝視窗外,思索著。雖然無法想像自己回歸職場的模樣,但若是要買獨棟房屋的話,搞不好就得像南美一樣重新開始工作了。問題是,自己能做什麼工作呢?

里沙子詫異自己竟然完全無法想像將來的事。原本想凝視窗外的風景,卻看到陽一郎和文香映在窗上的臉。

「我馬上做飯哦!」

里沙子回家後打開燈,徑直走向廚房。

「那我和小香去洗澡,先幫我們燒水。」

陽一郎邊幫文香脫鞋子,邊說。

里沙子按下加熱按鈕,把米洗好後放進電飯鍋。本來想拿出紙袋裡的東西,猛然想起那個刻意壓了一下的購物袋,趕緊將裡頭的啤酒放進冰箱,然後將婆婆做的菜裝盤。

今天也都是現成的菜肴,炸雞塊、用保鮮膜包好的捲心菜絲、腌漬夏季蔬菜、燉煮羊棲菜、白蘿蔔與豆腐皮。

傳來通知水燒好了的鈴聲。里沙子確認飯正在煮,還瞄了一眼冰箱。如果陽一郎帶文香進去洗澡的話,起碼要二十分鐘才會出來吧。還有十五分鐘左右飯才會煮好,要趁這個空當喝罐啤酒嗎?明明還沒喝,卻已經想起了啤酒一口氣流進喉嚨的爽快感,還有微醺感。

但里沙子隨即移開視線,擦拭餐桌,放上裝好盤的菜肴,擺上分食小盤。聽到電飯鍋里正在煮飯的聲音,里沙子拿了兩個杯子放在桌上。

要是被發現偷偷喝酒,只要好好解釋清楚就行了。沒那麼嚴重。里沙子像在說給自己聽似的想著。

她刻意聽了一下,沒聽到浴室那邊傳來任何聲響,過去看了一下,竟然沒人。又走到卧室,發現陽一郎站在沒有開燈的昏暗房間里劃手機。白光映照著陽一郎的臉,文香睡在隨便一鋪的床褥上。

「不去洗澡嗎?」

里沙子突然出聲,陽一郎嚇得差點跳起來。

「正在看工作的信息,有急事。」雖然沒有責備的意思,但陽一郎的聲音聽起來不太高興,「吃完飯再洗就行啦!」

「真睡著了就很難叫醒了吧。小香,起得來嗎?」

里沙子想要抱起文香,但她已經睡過去了,身體都用不上力。

「那就讓她睡吧!在電車上晃了一個多小時,文香肯定很累了吧。」

陽一郎將手機塞進口袋,邊說邊走出了房間。「什麼嘛!」里沙子留在昏暗的房間里,忍不住在心裡罵了一句。

「小香。」里沙子又試圖搖醒文香。只見文香皺著眉,一點也沒有想起來的意思。里沙子只好趕緊鋪好床褥,幫她換衣服,蓋上毛巾被。如果明天能早點起來,明早再幫她沖澡吧,說不定傍晚在公公婆婆家已經洗過了。

里沙子走回飯廳,瞧見陽一郎已經自己吃了起來。她忍住想嘆氣的衝動,添了一碗飯遞給陽一郎,猶豫片刻後從冰箱里拿出罐裝啤酒,坐回位子上,輕輕舉起啤酒問陽一郎:

「要喝嗎?」

「我不喝。」陽一郎嘀咕似的回道,迅速扒飯。

回蕩著咀嚼聲。里沙子就這樣默默地聽著老公的咀嚼聲,好一會兒後——

「雖然你叫我別喝太多,」里沙子冷不防開口,「畢竟一罐只有三百五十毫升,所以希望你別這麼說我。你知道我每次從法院回來多麼疲累,多麼精神緊繃、無法放鬆嗎?」

「那是因為你做著自己不熟悉的事啊!」

雖然里沙子認為陽一郎說得沒錯,自己的確是因為做著不熟悉的事而感到疲累,但不知為何,這句話讓她很是畏怯。不行,必須好好說出自己想說的話才行。

「其他陪審員也說,因為要思考許多平常不會想的事,要是不喝一杯,根本無法放鬆。」

里沙子說完,隨即打開易拉罐,將啤酒倒進杯子。泡沫溢了出來,弄得手指和杯子外面都是,明明平常不會這樣的。但里沙子沒在意,拿起杯子一飲而盡。「啊啊!真好喝!」她將這句喃喃自語吞進肚。

「各式各樣的人出庭,陳述各種事,檢察官和辯護律師講的話又完全不同,原來說話方式不一樣,聽起來差異竟然那麼大。不是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是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麼,所以大家的腦子都很混亂,一到休息時間就會思考、討論。

「我跟得上大家,一點都不勉強。我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也沒說什麼奇怪的話。我和大家一起努力,跟上大家的腳步,也和大家一樣感到疲憊,和大家一樣都有著必須喝一杯才能放鬆的心情。但我不會像六實喝得那麼凶,更不可能喝到爛醉。」里沙子像在替自己辯解似的不停說著,吃著腌漬夏季蔬菜、炸雞塊。今天的菜口味比較重,婆婆肯定是想著要讓食物能耐高溫,避免我們還沒到家,菜就餿掉了。里沙子想。

「大家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努力。」

「但你不是候補嗎?」

陽一郎這句話讓里沙子詫異地看著他。

「別說我是候補什麼的,說得好像我打瞌睡也沒關係——」

里沙子忍不住脫口而出,卻被陽一郎打斷。

「那你要我怎麼說?拜託!我可沒說打瞌睡哦。就算負荷不了,也別沖著我發泄啊!」

里沙子看了一眼這麼回擊的陽一郎後,視線落在桌上。雖然想說句對不起,可是——

「要再幫你添一碗嗎?」嘴巴卻說出不一樣的話語。

「不必了。」陽一郎拿著自己的碗和盤子站起來,放到流理台,說了句,「我去洗澡。」

「你在氣什麼啊?我沒有對你發泄的意思啊!你到底在不高興什麼?」

里沙子突然沖著走向走廊的陽一郎發問。

「什麼?」陽一郎停在隔間門前,看向里沙子,「我沒生氣啊!怎麼這麼說?」他不耐煩地問。

「可是總覺得……」總覺得心裡很不好受,里沙子說不出口。

「也許你覺得我好像不太關心你在做什麼,問題是我根本不清楚審判的事,也不知道從何問起,你也沒辦法說得很清楚,不是嗎?如果真的不喝就無法放鬆的話,那就喝唄!」

里沙子的視線落在陽一郎腳邊。她想:這個人說得沒錯,我到底想做什麼,到底想要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

「我只是說你要是覺得撐不下去,就別做了。既然你不想退出,就算是候補也只能努力了。我知道你很累,也很焦慮,但是再撐幾天吧。」

陽一郎轉過身,打開隔間門。里沙子看著餐桌,將剩下的啤酒倒進杯子,一口喝光。

「我們的關係是不是很僵呢?」里沙子已經搞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無法對陽一郎說出想說的話,無法讓他明白自己的想法。

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里沙子心中突然有此疑問。是從周四他懷疑我虐待孩子那時開始的嗎?在那之前,我難道就能輕鬆地把自己想說的話表達出來了嗎?

「可是就太太也會回嘴一事來看,她也不是只有挨罵的份……」里沙子耳邊響起今天在評議室里眾人討論的聲音,以及自己針對問題提出的看法。對丈夫說出來的話,水穗又會如何回嘴呢?雖然友人做了間接說明,但不應該是這樣,里沙子想聽當事人怎麼說,雖然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果然還是有點咸啊!」里沙子喃喃自語,這聲音讓屋子顯得分外寂靜。

洗好碗盤,也洗好澡,里沙子走向卧室。文香與陽一郎已經睡著了。里沙子幫睡到露出肚子的文香蓋好毛巾被,坐在一旁閉上眼,回想今天看到的那位母親。

水穗母親的穿著有點格格不入,但可能是因為要站在人前說話,所以特地去了美容院,穿著亮色系衣服出庭吧。

水穗竟然連懷孕生女、買房子的事都沒跟父母說,著實令人感到驚訝,但里沙子能理解她為何不找母親商量育兒的事情。

因為里沙子也是如此。雖然母親說話的語氣不是在蔑視女兒,她只是用比較特別的方式表達對子女的關心,自己也能理解她只會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但里沙子就是討厭,接受不了。「你可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但我還是堅持下來了。我那個時代不像現在這麼方便,輔食得自己準備,每天還得清洗自己做的布制尿布。丈夫是個完全不碰家務的人,婆婆和母親也都幫不上忙。這些都是很普通的事情。而你為什麼連這麼普通的事都做不好呢?」里沙子真的很討厭被這麼批評。被哺乳一事整得七葷八素的時候也是,里沙子只好笑著對打電話來的母親說寶寶喝的都是母乳。當時自己真的很痛苦,以至於很多記憶都變得模糊了。但她唯獨清楚地記得這件事。

當然,今天站上證人席的那位母親並非憎恨女兒。但里沙子明白,水穗母女二人的關係,與壽士母子二人的關係有著微妙的不同,或許這個不同就是將水穗逼至絕境的原因。

「得趕快睡覺才行。」里沙子拚命地將浮現在眼前的那位母親的身影趕走。


(1) 日本最重要的傳統節日之一,類似中國的中元節。盂蘭盆節是一家團聚、紀念先祖的日子。

(2) 居住在同一「町」(街道)的人們自發組織起來管理町內事務的團體。為了團結鄰里互幫互助,町內會往往會製作町內會名簿,記錄町內居民的各類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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