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二剛走,寧學祥的遠房兄弟寧學詩來了。這人上過幾年學,通曉文書尺牘,常在村裡給人代筆辦事,尤其是愛作買賣土地的經紀人,因而得一渾名「土螻蛄」。他先開口安慰了大家幾句,然後問:「學祥哥,打了個啥譜?還不快往外賣地?村裡不少人都找我,叫我來問問你。要辦的話,我給你找主。」聽了這話,寧學祥氣得臉都青了。他用指頭點著寧學詩說:「你還算是寧家的人?你就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寧學詩也莫名其妙,說:「你不賣地?你有錢是不?」寧學祥一揮手:「有錢沒錢的不用你管!你快滾出門去!」
寧學詩走後,寧學祥破口大罵:「娘個x,都想叫我死呀?狗x操的,一個個都是狼,整天紅眼綠眼的,一找到茬子就下口咬!」見他這樣,眾人沒有一個敢吭聲。
等到中午,寧金回來了。眾人忙問結果如何,寧金黑著臉去牆上取了大刀片,又抄起門後的一桿「土壓五」鋼槍,說:「操死他娘,他們不去我去!小說,你快到街上敲一圈鑼,叫咱庄青旗會的兄弟都拿著傢伙到這裡來!」寧學祥一拍桌子:「胡鬧!小說你甭去!」小說在一邊便沒敢動。寧金把槍在地上一頓:「那你說咋辦?」眾人便也一齊去瞅寧學祥。然而寧學祥卻去瞅一直靠在牆邊悄悄哭的蘇蘇。費左氏焦急地道:「大叔,時候不等人!天說黑就黑了,得上山領人呀!」寧祥低下頭去,咬著牙關哆嗦著眼皮想了片刻,然後朝桌子上一撲,將雙拳擂得桌子山響,大聲哭道:「不管啦不管啦!豁上這個閨女不要啦!」
眾人聽明白後,都大吃一驚。費左氏氣急敗壞地道:「那俺咋辦?俺那兄弟媳婦咋娶?」
寧學祥仍趴在桌上不抬頭,嘴裡嗚嚕嗚嚕地說:「叫蘇蘇替。叫蘇蘇替。」
費左氏為人廣泛傳頌的閫範懿德,起源自十七年前。
費左氏娘家是二十里外的左家莊,十八歲上嫁與費拴子。費左氏一輩子都恨那當媒婆的二表姑。二表姑圖了費家的東西,就說這家怎麼好怎麼好,讓她進了這家的門。到這裡才知道一切都不是那麼回事。費家祖上雖然風光過一陣,而後來是一輩不如一輩,如今費家的子孫二三十家,沒有一家是很像樣的。家產最數費拴子家的多,但遠遠不是二表姑講的那麼殷實,也就只有百十畝地,一頭老犍牛和一頭瘦驢。最不咋樣的是這家人丁不旺,只有爺兒倆過日子,公公費洪福已經六十掛零,而他的獨子費拴子卻是癆病在身。費拴子實在太差勁了。費左氏經常想:如果這世上有冒牌男人的話,那麼第一個冒牌男人便是費拴子。她第一次見費拴子是在拜堂時隔著蒙頭紅看他的。只見他身子瘦瘦細細如旱地的病蔥,步態虛飄飄地像踩著一地棉花。更奇怪的是從側面看去,他的胸脯竟然也像女人的那樣突兀而出。及至晚間上床之後她被硌得生疼,伸手一摸,才知道那東西原是一堆骨頭。就是這個費拴子,他在新婚頭幾天靠二十年里才攢出的一點勁兒,讓費左氏由閨女變成婦人,讓她初步領略了床第之,而這以後,他就那麼不負責任地棄她而不顧,每到晚間只管躺在床的另一頭喘他的氣、咳他的痰。在那無數個漫漫長夜裡,費左氏都是躺在那裡一聲不吭,默默地拿淚去喂她的繡花枕頭。四年後,費拴子竟連冒牌男人也不願當,一甩手西行歸陰了。而費左氏,此時才只有二十二歲!
怎麼辦呢?費左氏在剛剛喪夫的那些個晚上反反覆復地想。她知道,改嫁是萬萬不能的。她娘家爹是讀過書的,多年來就教導她遵從聖人古訓,如今豈能讓她做出丟人之舉?費左氏想,既然這條路不能走,那麼我就走正道,求個好名聲吧。
她首先想到了死。一個久病的男人離世了,年輕的妻子為他燒完最後一刀紙錢,然後從從容容引頸入繯……這件事,足以讓鄉間秀才秉書報官,日後載入厚厚的縣誌。費左氏粗識文字,父親藏的一部本縣縣誌她曾讀過多遍,書中《烈女篇》里這樣的故事很多很多。但費左氏想一想費拴子那個賴樣兒,又實在不願步他的後塵。她覺得無法忍受與費拴子雙雙步入冥府的情景。
不願殉,那就守吧。「殉易守難」,世人一直這麼評價。費左氏想我是能守住的。這兩年與丈夫有名無實我都過來了,我不信在今後的陽溝里能翻船。我好好操持家務好好孝敬公公,過兩年再從姓費的某一戶中過繼一個兒子,認認真真撫養他,讓他長大了為費家娶妻生子接續香煙。但費左氏忽然覺得,這個做法又太平淡太陳舊。
既然把自己押上了,要來就來個不同一般的。費左氏這樣想。
上完「五七墳」的那一夜,她又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突然在黑暗中她聽到了一種聲音。那是公公費洪福在堂屋裡出的鼾聲。公公因為老來喪子,這些天哭得特別凶,今天又是幾次哭得不省人事。但是今晚他睡得特別沉,能是太累了。公公的鼾聲十分響亮。這鼾聲就像一頭老克郎豬,蹣蹣跚跚走出堂屋的門,在院中遊盪一番,然後在她的門前拱呵拱的。聽著這鼾聲,費左氏心中一個念頭騰地一亮,她一下子變得激動起來。
第二天,費左氏騎著一頭大黑驢,回到了三十里外的娘家。與娘抱頭哭了一番,便去了她爹左玉鈞的書房。她知道娘的愚魯,有些事是不明白的。爹念過多年私塾,至今還以坐書房為,十有八天泡在裡面,懂得的事理非常之多。在那間飄著書香與墨香的房子里,費左氏與爹閑扯幾句,就把問題提了出來:「爹,男人到多大年齡才沒有生長?」
左玉鈞聽了這句問話萬分震驚。他沒想到讓他調教得知書達理溫順如貓的寶貝閨女會提出這樣一個無恥的問題。他圓睜怒目盯著閨女那張姣好的臉蛋,想從上面尋出幾分淫蕩的痕迹,然後狠狠教訓她一番,不料閨女卻敏感地看出了她的心思,急急忙忙交代了問話的目的:她是想問一問像公公這樣六十四歲的男人還能不能生養後代,行的話,就給他續弦,讓費家的家業有一個親骨血繼承。
左玉鈞又是一個萬分震驚。她沒想到閨女會為婆家想出這樣一個主意。他拍拍額頭長嘆一聲道:「祖宗有靈,叫一個節義之女出在左家!」而後,他正襟危坐,夫子講道一般回答了閨女的問題:「古人道,男八八、女七七而天癸盡。你公公今年適逢八八,按說已不能興事了。而男之八八隻是個大致的杠兒,實在的情景因人而異,有人七七便已腎氣衰竭,有人九九仍能上陣御女。要知你公公行與不行,用二法:第一,驗其身有無負斗糠之力;第二,驗其尿水否穿透灰堆。這兩條俱備,費家香煙死灰復燃有望矣!」
得爹一番教導,費左氏面紅耳赤稱謝退去。
十天後,費左氏再回娘家向爹秉報:經驗證,公公兩條能力均還俱備。費左氏對公公所作的驗證,是在公公毫不知曉的情況下進行的,而且進行得十分巧妙。以至於幾十年後,天牛廟及十里八村的人們仍在傳頌這女人的聰明。
當時,左玉鈞聽了閨女的秉報,馬上找媒人說了意圖,讓其快快為費洪福物色新妻。媒人稍稍邁腿,便找了一個窮漢家的閨女,年方十九。這時,左玉鈞便親自去了一趟天牛廟,向老親家講了這件事情。聽說是兒媳讓他續弦,他感激涕零,連聲說真沒想到這孩子還有這份心思,實在難得實在難得!他又說,是俺已經老啦,老虎的尾巴幹了梢兒啦。左玉鈞哈哈笑著說:老哥你還行,俺閨女早已試過了。待聽清兒媳暗地裡做的事情,費洪福立馬羞紅了老臉,彷彿自己正一絲不掛向左家父女露出了一嘟嚕臭肉。
光緒三十一年冬,六十四歲的費洪福喜迎新妻,翌年生一男,取名文典。孩子落草之後,費洪福老淚縱橫,鄭重其事地向兒媳跪下,叩了三個響頭。從此,費左氏挽費家血脈之既枯的壯舉,便為這一帶人們廣泛傳頌。
以後,這個家庭又接連出現變故:費洪福老來一搏生出了兒子,但經受不了年輕妻子的掏摳,在文典三歲那年死去;文典長到五歲,他娘又因一個特殊原因離世。這樣,她便當起了小叔子的娘,同時也撐起了這個家。雖說家境不富裕,但費左氏還是讓文典去念書。在本村念了幾年,前年又把他送到了臨沂上中學。她深信她娘家爹整天掛在嘴頭的那句話: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她決心讓文典讀書讀出名堂來。眼下,她讓十六歲的文典成親,為的是早早讓費家的血脈之鏈再接上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