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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

所屬書籍: 繾綣與決絕

綉綉出事的第三天,費文典的婚禮如期進行。是在新娘子讓寧家的大隊送親人馬送到費家門首的時候,費左氏卻還在艱難地對新郎倌做著勸說。新郎倌費文典是兩天前從臨沂回家的,聽說綉綉被架走新娘子換成蘇蘇便大哭一場,之後一直躺在床上不起。兩天中費左氏好說歹說,直到嘴唇上磨出了繭子,費文典才能夠正視現實答應接納蘇蘇。今天早晨他起來洗了洗臉,門前迎親的鞭炮就炸響了。這時新郎倌應該到花轎前拱手作揖請出新娘子的,然而他卻面無表情在院里呆站著。費左氏說你快出去呀,人家都到門口了你還弄這個樣子!邊說邊推,費文典才出門在人們面前露臉,去花轎前草草一揖。

拜完天地拜高堂的時候,婚禮出現了一個動人場面:新郎新娘站在那裡,面前無人受拜。管事的寧學詩高叫:「就得拜你嫂子呀!你嫂子上了哪?快來快來!」這時,有幾個女人從屋裡推出了費左氏。費左氏推拒道:「不能拜俺!不能拜俺!」一院子看景的都叫:「就得拜你呀!不拜你拜誰?」這時,費左氏終於站到新人面前了。在一對新人跪倒之際,滿院的人肅然起敬,有一些婦女還悄悄地擦眼抹淚。

蘇蘇低頭坐在新房裡,臉紅得像個熟桃子一般。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她今天坐在這裡當費文典的新媳婦。去年,她姐姐與費文典訂了婚,看著姐姐整天溢於言表的歡樣子,她心裡羨慕不已。費文典不光長得俊,而且還在臨沂上學。全村在外頭上學的只有他一個。這件事了不得,這將預示著他今後前程無量。兩年來,情竇初開的蘇蘇常常想,我不找丈夫便罷,要找也找個姐夫那樣的!

一個偶然事變使蘇蘇的夢想成了現實。起初蘇蘇對這個現實是抵觸的,她沒想到爹會那麼狠心,放著讓馬子架走的姐姐不救卻想出了這麼一個主意。她對爹哭喊:我不去我不去!是爹把桌子一拍說:你不去我揍死你!蘇蘇說:你揍死我我也不去!爹這時反倒軟了下來,說:蘇蘇,好閨女,爹求你行不?蘇蘇哀哀地哭道:俺姐還在山上呀!爹說:不要說她了,這不怪別的,就怪她自己的命不好,咱們這地方富戶的閨女多的是,怎麼就偏偏架了她呢!好閨女,聽話,你去吧,爹陪送你十畝地……

對陪送這些地,蘇蘇並沒有記在心上。以她的年齡和閱歷,她還不知道十畝地的份量。但她記住了爹說的「命」。現在,蘇蘇便拿這話寬慰自己。是呵,別的不怪,就怪命。綉繡的命不好,我的好。這時的蘇蘇,便心慌氣短地在那兒坐著,等待著命運為她安排下的一切。

天黑下許久,客人們也都陸續走掉,費左氏帶著費文典走進了屋。蘇蘇不敢抬頭,只看見兩條男人的腿遲遲鈍鈍地挪著,挪著,最後挪到了一把椅子前停下。費左氏把桌子上的鐵碗子油燈挑得更亮一點,說:「早點睡吧。」然後就走了出去。

蘇蘇的心驟然急跳起來。她知道接下來的時間裡將要生什麼事情。那種事情她在十四歲那年親眼見過。那天街上來了一幫耍猴子的,一家人都去看,只留下了一個李嬤嬤。蘇蘇看了一會想要撒尿,便急急忙忙跑回家去。剛進門,就見李嬤嬤正在堂屋門口鬼鬼祟祟地向哥哥住的房門張望。看見蘇蘇進來,李嬤嬤詭秘地笑道:「二小姐,你去看看那裡正幹啥。」蘇蘇問:「誰在那裡?」李嬤嬤說:「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蘇蘇就走過去了。走到門口,只聽裡邊哥哥急喘著道:「你說,恣不恣?」一個女聲急喘著應:「恣!真恣!」聽聲音是丫頭小蔥。蘇蘇想:是啥事讓他們這麼恣呢?就要推門走過去。誰知門拴死了,她便到窗戶縫中望里瞅。這一瞅,讓她瞅到了一個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場面:哥哥正裸著下身把小蔥壓在床上,而小蔥的兩條細腿正一左一右伸出,屈起來,像一對鼓槌一樣敲打著哥哥那黑紫黑紫的屁股,一邊敲打一邊叫:「真恣真恣!」蘇蘇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只嚇得扭頭就跑。跑到堂屋,李嬤嬤笑著問:「瞅見啥啦?瞅見啥啦?」蘇蘇說:「打鼓!他倆打鼓!」李嬤嬤莫名其妙地問:「打鼓?打啥鼓?」此後,她也沒敢把這事告訴娘,但過了幾個月,小蔥肚子大起來,還是叫太太看出來,就給她兩塊大洋將她打回家了。這兩年蘇蘇雖說沒再見小蔥,但眼前卻常常出現她那副樣子,耳邊不時響著她那「真恣真恣」的歡叫聲。每當這時,蘇蘇就感到周身熱,一種渴望像火龍一樣在她體內竄來竄去……現在蘇蘇又有了這種感覺。她忍不住抬起頭來去瞅坐在桌邊的那個小男人。

蘇蘇現,那個小男人也在瞅她。她心裡一慌,忙又低下頭去。這時,她聽見費文典說話了:「蘇蘇,你願意到這裡來?」蘇蘇把頭點了一點。「你覺得咱倆成親不錯?」蘇蘇又把頭點了一點。她剛點完頭,卻聽桌子「啪」地一響,抬眼看時,是費文典怒氣沖沖站起身來了。他瞪著蘇蘇道:「你真不像話!你姐姐還在馬子那裡受罪,你知道不知道?」一見費文典是這個心思,聽見他提起姐姐,蘇蘇心頭一顫,立馬哭了。她辯解道:「俺不願意,俺爹非叫俺來不,你說俺能怎麼辦?」聽了這話,費文典不吭聲了。他往椅子上頹然一坐,嘆口氣道:「咳,咱都是一樣的,一樣的。」

這一夜,他們分別睡在床的兩頭,一人裹著一床被子。蘇蘇悄悄地淌一陣眼淚,然後再迷迷糊糊地睡一陣。床那頭,費文典長噓短嘆翻來覆去,一點兒也不碰她。第二夜,仍是如此。但在白天,兩個人卻遵從費左氏的吩咐,該幹啥幹啥,一點兒也沒讓別人看出異樣。

第三天上,下了一場大雪。那雪是隨著西北風來的,結實得像鹽粒子。待這鹽粒子鋪滿了地,人就冷得受不了了。晚上只蓋一床被子,不由得渾身直打哆嗦。到了半夜,費文典開口道:「唉,這麼冷。」蘇蘇也覺得太冷,就說:「咱們把被窩合在一塊吧。」說著就坐起身,將自己蓋的被子展開,覆在了費文典身上。費文典卻躺著一動沒動。蘇蘇不知他什麼心思,就沒敢造次,隻身著單薄的內衣坐在那裡。費文典抬頭看看她,說:「不躺下,還不凍毀啦?」蘇蘇心頭一熱,像個小貓一樣吱溜鑽到了被窩裡。她是縮著四肢進被窩的,她覺出她的膝蓋與胳膊肘子碰著了費文典的一條長腿。她哆嗦了一下,往後一閃,身子呈弓狀擱在那裡。但那條腿沒動,像一根粗壯的樹榦。這時,蘇蘇耳邊又響起了小蔥四年前的叫聲。她抵擋不了那種渴望。於是,她就像一條尺蠖蟲一樣,慢慢慢慢靠上了那根樹榦。她感覺到,那樹榦就像受了風似地抖了一抖,便又不動了。蘇蘇便將彎成弓形的身子一點點展開,平貼到了費文典的身上……就在她期待著費文典的反應的時候,院門忽然被人拍得山響,接著就是小說那近於女聲的尖聲喊叫:「二小姐二小姐,大小姐回來啦!」聽見這,蘇蘇騰地坐起,一邊穿衣裳一邊說:「唉喲,回來啦!好啦!」在跑出房門的剎那,她回頭對也已驚坐起來的費文典說:「哎,俺還是叫俺姐跟你!你也快起來去吧!」

蘇蘇跑出門,小說還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裡抱著膀等她。蘇蘇跟她一邊往家跑,一邊問姐姐是怎樣回來的。小說道,就在兩袋煙的工夫之前,他在偏房裡正睡著,就聽門外大小姐在叫,趕緊開門看,果然是她,她滾了一身的雪像個雪人。等叫醒老爺太太,大小姐哭著說,是一個好心的馬子趁著下雪山上崗哨松,把她放走的。她走了大半夜,方才摸回了天牛廟。蘇蘇一聽,眼淚就下來了。

踏著街上厚厚的雪跑回家,家裡果然鬧鬧嚷嚷的。她聽爹正在堂屋裡老牛一般地叫罵:「丟煞人啦!操他娘的丟煞人啦!」蘇蘇到門口一看,見裡邊只有幾個男的:爹、哥與小說。爹披了一件破棉襖,一邊罵一邊在原地打轉。哥與小說在一旁站著,陰沉著臉不吭聲。蘇蘇知道姐在後院,便轉身去了那裡。

在蘇蘇與綉綉從小就住著的那間房裡,傳出了田氏的哭聲:「我的兒呀,我那憐的兒呀!」蘇蘇走進去一看,娘正緊抱著綉綉,蓮葉和李嬤嬤正在流著淚勸解。而五天沒見的綉綉,此時臉瘦下去一圈,在燈下獃獃坐著像個木頭人。蘇蘇哭叫一聲姐姐,也撲到了綉綉身上。誰知綉綉卻沒哭,她對妹妹凄然一笑:「你看我這不是回來了么?」蘇蘇說:「姐,俺不替你了,你回來了你去費家吧。」說這話時,蘇蘇覺得腰間肉疼,原來是嫂子蓮葉在暗暗地擰她。她以為家裡還沒把替婚的事告訴姐姐,不料姐姐卻說:「就該你去,俺是不配他了。」蘇蘇說:「不,姐夫還是念著你。」綉綉苦笑一下道:「你甭哄俺了。」蘇蘇說:「真的,這幾天他一直沒跟俺……」說到這,幾個女人都吃驚地去看蘇蘇。綉綉這時將臉一捂,「哇」地一聲大哭。

蘇蘇起身走出門去,見前後兩院都沒見費文典的影子,便又一溜小跑回了費家。剛進門,就見費文典和她老嫂子正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拉拉扯扯。費文典說:「我非去不行!」費左氏拽著他說:「你不能去!蘇蘇已經是你媳婦了,你還去找她做啥?」但費文典還是堅持往外走。蘇蘇說:「就叫他去吧。」聽蘇蘇這麼說,費左氏便將手鬆開了。她瞅著費文典的背影把三寸長的小腳一跺:「唉,怎麼出了這樣的事兒!」

費文典與蘇蘇一先一後往寧家走時,一句話都沒說。到了那裡,蘇蘇讓費文典進屋,她則在院中站下了。接著,田氏、蓮葉和李嬤嬤也都走到了院里。幾個女性一聲不吭站在那裡,耳朵卻在聽著屋裡的動靜。

只聽費文典說:「你回來啦。」

又聽綉綉說:「嗯,回來啦。」

費文典說:「我從臨沂回來才知道你出事了,這幾天俺一直惦記著你。」

綉綉說:「惦記俺做啥,不是有蘇蘇么?」

費文典說:「那是他們的主意,俺其實是不願意的,不信你問蘇蘇。」

綉綉說:「你不願意咋辦?你還要俺?」

費文典不吭聲。

綉綉說:「你知道不知道,俺給你留著的,早叫山上的人拿走了……」

費文典氣急敗壞地道:「你!你看你……」

綉綉還在那裡說:「把俺關在一間小屋裡,門吱溜一響進來一個人,再一響,又進來一個,一連響了三天三夜……」

聽到這裡,蘇蘇感到心裡一陣冰涼,冷得她渾身抖。再看旁邊的娘,已經又撲倒在雪地里大哭起來了。

門口燈光一閃,費文典從屋裡出來了。他徑直奔向蘇蘇,一把抓住她的手,就拖著她向大門外走去。蘇蘇說:「你幹啥呀?你要走你先走,俺得去陪俺姐姐!」而費文典不作聲,連頭也不回,就那麼拖著她往家裡急走。

走進費家院子,費左氏從屋裡出來問為啥又回來了,費文典也不答話,直接把蘇蘇拖進新房,推到了床上。他鐵青著臉撕下蘇蘇的衣裳,咬牙切齒地進入了她。蘇蘇先是由著他來,但她沒想到曾讓小蔥歡叫不已的事情會讓她十分痛苦。她受不了那鑽心的巨疼,大抖著推拒並開口罵道:「費文典你個馬子!」費文典聽了,往她身上一俯哀哀地哭了:「馬子,馬子,馬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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