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後,蔣先生開始了長長的講話。他的那些話讓鐵頭感到十分生疏。但有些內容他還是聽明白了:南方的農民早就起來了,他們怎樣怎樣;咱們北方也不能落後,也要快快行動。鐵頭聽南方農民乾的那些事,就跟造反一樣,便怯怯地問:那樣的事咱敢幹嗎?蔣先生道:怎麼不敢?南軍很快就要打過來了,他們一來,就是工農的天下!蔣先生又講,在沂東縣的北鄉,農會已經搞得轟轟烈烈了。明天城北的潘庄集上,將有一次農會組織的遊行,建議大家去看看。
於是,這天晚上鐵頭他們就沒回村,吃了點蔣先生為他們買來的大餅,在一間教室里烤著火蹲到天亮,便去了潘庄。
那天的見聞讓鐵頭驚心動魄。本來那集上並沒見出什麼特別,只是覺得人格外多一點而已。是在日到東南天的時候,潘庄村頭突然響起一陣鑼鼓鞭炮聲,滿集上的人就呼呼啦啦往那裡跑,轉眼間聚起了幾千人。也不知從哪裡弄的,兩桿大布旗豎起來了,無數桿小紙旗也在各人手中拿著了。一個豬圈的矮牆上,有一紅臉漢子站在那裡領著眾人喊:「剷除土豪劣紳!」「跟潘小鬼算賬!」然後他往牆下一跳,領著大隊人馬向村裡走。到了一個高門大院,前面的一些人在身後的吶喊助威聲中將門砸開,拉出了一個瘦猴子似的老頭。這老頭讓兩三人架著,但尚有一些威風,一雙冷眼瞅向誰,誰就噤口止聲將頭低下去。在領頭的紅臉漢子旁邊有一個白皮子年輕人,這時高叫道:「大夥甭怕!看我怎麼治治他!」只見他走到潘小鬼跟前,舉起一根也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木炭棒,往那張瘦臉上就畫。潘小鬼死命地將臉動來動去企圖破壞他的意圖,但身後的人把他的頭就像鐵拐李抱葫蘆一樣牽牽抱住。只消片刻,潘小鬼便讓這年輕人畫出了八字眉、掉稍眼和一張似在痛哭的大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引得人群中出一片鬨笑。於是潘小鬼的威風蕩然無存,人們的情緒又轉高昂,口號聲震耳欲聾。
在潘小鬼讓人押著去別的街上遊行的時候,鐵頭沒再跟著。他站在那裡緊張地思考起剛才看到的情景所意味著的一切。這個城北有名的財主潘小鬼,鐵頭早就聽說過。潘家有地十多頃,還在城裡開了油坊和商號。他最出名的故事有兩個。一個說一家鋤地戶子得罪了他,他就將那家的祖墳扒開,鏟光裡面的骨頭,然後殺了一頭老驢再埋上。另一件事說他與鄰村的財主馬家鬥富,馬家每多買一畝地,他就多蓋一間屋,結果一氣蓋了一二百間,讓潘庄平空漲出了一塊。這大片閑屋讓縣衙門知道了,每逢來了軍隊就安排到那裡,軍隊與縣裡都覺得省事,便都給潘小鬼一些報償,於是這屋又成了他家的財源之一。鐵頭想,就是這樣一個有錢有勢的人,竟也叫農會像耍猴子一樣遊了街!啊呀呀,世道真要變啦!
想到這裡,他掉轉身子,腳步咚咚地回了天牛廟。
封二父子倆在「驚蟄」這天開犁耕地了。這是一年農事的真正開始。一大早,父子倆就磨起只有這天才給牲口喝一頓的豆沫來。他們沒捨得用牲口,而是一人抱一根棍子推磨。磨出兩碗,放進筲里,再摻上一些水,就提到了一牛一驢面前。等他們將豆沫喝乾,大腳也把犁鏵整理好了。他問爹:「先耕哪塊地呀?」封二大聲道:「當然先耕新攬的!」父子倆就吆上牛驢,去了村西三里遠的螞蟻溝。
從費左氏家攬到的十三畝地,就在這條溝的溝坡上,長長短短寬寬窄窄共有八塊,中間隔著一道道斜斜的堰塍。走到地頭,封二沒顧上歇一歇,便拿鐵杴到地里挖了一下,抓起一把棕色濕土來,捻一捻,又放到鼻子上聞一聞,興高采烈地對兒子說:「這地還行,不算太瘦!」
接著,父子倆就套牲口。封二怕那個掉角牛不聽話,就親自扶犁,讓兒子在前頭牽著牲口。那牛果然不聽使喚,老是不走直線,領導著旁邊的灰叫驢往地邊上走,大腳怎麼拉也拉不住它。封二老漢火了,說:「豆沫子也喝了,你給我來這一套呀?你是瞎了眼!」抬手「啪」一鞭,打在了掉角牛的左耳梢上,那兒立馬見了血。掉角牛「哼」地一甩頭,又往右邊走,封二又一鞭將它的右耳打出了血。這一下,那牛便老實了,乖乖地往正前方走。這時,封二反而吆住了它,停下犁去摸摸牛的兩耳,心痛地道:「你呀你呀,你有多傻!」
牲口不用牽了,封二看看地里有一些或大或小的石頭,便吩咐兒子撿出去。大腳便撅著屁股,一歪一歪將那些石頭撿起,一一扔到地堰上。
轉眼間,封二已經指揮著牲口耕了兩個來回了。他手扶著犁把,心裡忍不住陣陣激動。望望前面赳赳而走的一對牲口,他想起了往年耕地都要由兒子給那頭驢拉幫套的情景,心裡說:我終於熬上一整犋牲口了!想想村裡,除了那些財主,能有一整犋牲口的並不多呀!有這樣棒的一犋牲口,就是有五十畝、六十畝地也不在話下!
更讓封二激動的,還是第一次耕起這塊陌生土地的感覺。這塊費左氏家的地,已經讓鐵頭家種了多年了,而今天我把它爭了過來,我用我的犁耕它了。這種感覺,只有一件事情能和它相比。那件事情是封二隱藏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那一年的麥季里,他跟費大肚子一塊到南鄉給人割麥子,干過五六天,他掙了兩塊錢,費大肚子卻只掙了一塊。因為費大肚子到哪家,哪家就嫌他吃得太多活卻沒多干,一致地扣他的飯錢。這時,封二惦記自家的麥子該割了,就決定回去,費大肚子卻說他家裡沒有麥子再多干幾天。那天晚上臨走時,費大肚子讓他給老婆捎個話,說他過個三兩天才能回去。封二至今清楚地記著,那個晚上熱烘烘的西南風颳得很猛,將那些沒有收割的麥子刮出了無數個此起彼伏的漩渦,讓他感到有些暈。走進村裡已快半夜,家家戶戶都已睡了。費大肚子的家在村前,沒有院牆只有兩間破草屋。封二走過這兒,想起費大肚子的囑託,就走到了那破屋前。他說:「嫂子睡啦?」屋裡沒有人應。再喊一聲,屋裡還是沒有人應。他想難道這女人沒在家?就推了推門。奇怪,那門竟沒閂,一推就開了。封二就走了進去。這時候,她看見了從破窗里照進來的一大片月光和月光里一個白花花的光身子。封二見這身子比自己老婆白得多,一時興起,便脫掉褲子上去了。在進入的一剎那,那女人睜開了眼。封二羞羞地道:「費二哥叫我捎個信,他過幾天才回來。」女人「卟哧」一笑:「你就這樣捎信兒呀?」封二不好意思再說什麼,趕緊將臉扭到一邊繼續做他的事,做完事就走了。那女人既沒留他也沒起身送他,依舊白花花地躺在那裡……這是封二平生唯一的一次艷遇。就這麼佔了別人的老婆,每次想起來,封二都有著一種隱秘的快,同時也有著一絲暗暗的歉疚。但總起來說快還是佔上風的。今天,他將自己的犁鏵插進別人種了多年的土地,一股難言的快又蕩漾在心頭。於是,他揚起脖子,高聲喊起了被魯南庄稼人稱之為「喝溜」的吆牛號子:
「喲嗬嗬嗬嗨喲嗨喲嗬──,
喲嗬嗬嗬嗨喲嗨喲嗬──!」
喊過一遍,覺得意猶未盡,便接著再喊。喊到第三遍上,他覺得身後地邊的路上走過來一個人。那人說:「二叔,你耕這地,想沒想過是替旁人耕的?」
封二回身一看,那人竟是地的原主封鐵頭。
封鐵頭下決心要在天牛廟鬧農會了。他首先找到姑家表哥封木匠,拿出蔣先生給自己的三角木牌兒,讓表哥照著做一批。封木匠便依樣畫葫蘆,用一些邊角料給他做了半麻袋。鐵頭背回去,便開始展會員。展的第一批是他小時一塊兒上山拾草的五六個夥伴。那時一幫光腚蟲子不知愁,拾一會兒草便在山上瘋。他們常玩的一種遊戲是學羊頂仗:兩個小孩趴在那裡,一下一下地撞腦殼子。鐵頭之所以叫鐵頭,就因為他在孩子堆裡頭最硬,誰也撞不過他。這幫人眼下大都成了家,都是些鋤地戶子。一聽鐵頭要領他們爭永佃權,立即表示願干。鐵頭便一人了一個三角木牌給他們。想想上面還應刻名字的,但他們中間沒有一個能認得螞蟻爪子,便說:「名字就免刻了,反正誰有木牌誰就是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