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東天邊越來越顯明的曙色,郭龜腰在面前一串騾子屎「嘣嘣」墜地之後,一邊走一邊愉快地唱起「姐兒調子」:
裝女唱:插上鋼針盤上那絨兒繩,
忽聽那外邊有人來叫門,
莫非是俏郎君?
裝男問:大姐呀,你怎麼不高興呢?
裝女唱:八月十五送來了一刀禮,
九月重陽娶到李家的門,
早晚是人家的人。
裝男問:你走了俺怎麼辦?
裝女唱:南門倒有一個花大姐,
她跟俺同歲也又同春,
比小奴我強了十分。
裝男道:你光說好,咱不是撈不著呀?
裝女唱:先買瓶子胭脂再買瓶子粉,
洋綠的小手巾包上四兩銀,
財貝就動那人的心!
……
走了一天,在一個叫土城的地方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到了青口。當大腳跳下驢背,牽著牲口跟著郭龜腰走進這個蘇北大鎮的時候,他感到他的頭一陣陣暈。他早就聽說,這青口是做買賣的大地方,沂河、沭河兩岸的花生油花生餅、豆油豆餅以及山貨、糧食都往這裡,尤其是花生油運往這裡的數量之大,有人說能長年累月地淌成一條小河。但他想不到這些買賣就是由街上這麼多的店鋪和這麼多的牲口馱子來實現的。在那麼多的大騾子大馬堆里,大腳牽著的那頭驢就顯得格外萎縮與寒酸。但他顧不上體味這點,他遇到的最大問題就是讓那些人與牲口衝撞得跟不上郭龜腰和他的大黃騾子。這讓大腳感到十分恐慌。為了趕上去,他牽著驢不住地左衝右突,那隻大腳不知讓人踩了多少次,有一次還讓一頭騍馬踩了,生出鑽心般的疼痛。他急得叫:「郭大哥,咱們要去哪裡呀?」郭龜腰卻在前邊一邊甩著韁繩頭兒一邊慢悠悠地道:「去油行唄!」
走過一條長街,郭龜腰終於到了他要去的那家油行,那裡去的人太多,郭龜腰將馱子卸下,待過完秤,將五十塊大洋束在腰間,日頭已經偏西了。郭龜腰瞅瞅日頭,罵道:「日他姐,該著今天弄揚州幫!」隨後領著大腳去街上吃下兩碗大米乾飯,然後又去鹽行裝鹽。
待把一切拾掇好,住進一家小客店,大腳見兩頭牲口已經在石槽邊歡快地吃草,向郭龜腰問道:「人說青口靠海,海在哪裡?」郭龜腰看看太陽還有一些高度,說:「走,我領你見見景兒。」
背著一顆夕陽,二人走到鎮東,走向了一片平展展的荒灘。再走一會兒,大腳便看見了讓他一輩子都不能忘懷的那一片大水。
那是一片藍色的大水,涌動著波濤的大水。大腳記得,在他的經歷中所見過的最多的水就是沭河水了。但沭河水再闊也就是三四百步的模樣,而這片大水卻是無邊無際呀。他一改平日的木訥,向郭龜腰問這問那問個沒完。他看見一隻只漁船在海上來來回回地忙活並載來許多腥氣衝天的魚蝦,他問那些人怎樣打漁,郭龜腰便講了許多他從沒聽說過的事情。郭龜腰說,他們在黑蒙蒙的夜間出海,能很容易地找到遠在幾里十幾里之外置下的壇網。他說,一些船老大架船在大霧天里摸索著行走,不管走到哪裡,只要停船撈點海泥,放舌尖上品一品,就會立刻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他還說,有些打漁人在水裡久了,上了岸反而暈站立不穩。……聽了這些,大腳恍然大悟:噢,原來這世上的活物是分為兩大類的:一類是靠水活著的,像魚、鱉、蝦、蟹,和那些打漁人;另一類是靠土活著的,這就是牛、羊、驢、豬,莊稼,還有咱這些種莊稼的人!
大腳為自己有了這一現感到興奮異常。當他看見又有一撥漁人喊著號子撐船出海時,他耳邊清清晰晰地聽到了家鄉人耕地時喊的「喝溜」。他回頭看看暮色靄靄的西北方向,更明晰地意識到自己是那片對他來說無比熟諳的土地上的物種,一股想回家的念頭便強烈地沖盪在他的胸中。他對郭龜腰說:「咱們快回去吧!」
這晚上他們沒走成。因為天已經黑了。吃過晚飯後,郭龜腰問大腳:「不去找揚州幫玩玩?」大腳問:「什麼是揚州幫?」郭龜腰笑道:「這個你都不懂。就是南邊來這裡的女人。」大腳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急忙搖頭:「俺不。」郭龜腰問:「為啥?」大腳說:「家裡不是有么?」郭龜腰道:「你就知道你有寧學祥他閨女。你沒想想,那妮子見過多少男人的**!」說完這話,郭龜腰惡毒地一笑,弓著腰急急地走掉,扔下了一個心亂如麻的大腳。
次日的回程路上,郭龜腰邊走邊打哈欠,沒再唱一句「姐兒調子」。
但他走路還是不慢。他那個大黃騾子馱了四麻袋鹽,仍然「咯噔咯噔」地走得很有勁兒。後邊的大腳就慘了。驢慢,人更慢。大腳先是跟在驢後頭走。走一會兒就讓驢拉下一大截,只好拖著大腳一歪一歪地跑著追上去。追上再往前一看,他的馱子已經讓郭龜腰拉下老遠了。郭龜腰回頭看看,便把騾子喝住等他,嘴裡罵:「你個孬熊,不能幹這行偏要來干!」大腳羞愧滿面,心裡也說:是呵,咱真是不能幹這事,真是不能。
這樣磨磨蹭蹭走了一天,路才走了一半,只好又找店住下。第二天走到天黑,終於走到了離村還有五里的黑石頂子。一進那個地勢很高的小村,只見村裡人都帶著一臉驚恐往最高處的一個石頂子上跑。郭龜腰攔住一個熟人問出了啥事,那人道:「哎呀龜腰兄弟,你們天牛廟叫馬子圍起來啦!」
郭龜腰與大腳都大吃一驚,急忙把牲口拴住跑到高處瞅。他們看見,五里外的天牛廟,此時果然是一片火光一片槍聲了。
天牛廟的這場匪禍是封四引來的。
封四今年是在皂角嶺扎覓漢,隔上十天半月來家看看。這一天傍晚他又回來時,卻有兩個陌生漢子一塊兒進村。把門的青旗會員問封四他們是誰,封四說是在一塊扎覓漢的夥計,今天想到他家坐坐。守門的放過他們,左想右想不對頭:一個窮覓漢,還有雅興把夥計叫到家裡做客?便去報告了寧金。寧金聽後,立馬叫人把封四和那兩個人帶到了家裡親自盤問。沒經幾個回合,三個人便神色慌張顯出異常。寧金讓人拿杠子伺候,很快把他們的底細弄清了。原來,封四在外頭已經暗地裡當了馬子,白天在皂角嶺當覓漢,夜裡則出去跟著馬子辦事。另外二人是公雞山上的人,因天牛廟寧金領著青旗會與馬子作對,杜大鼻子早想教訓教訓他,便讓這二人跟著封四進村看看設防情況,以便瞅時機踏平這村。寧金一聽怒火萬丈,把封四吊到屋樑上問他為何要當馬子。封四氣昂昂道:「我是沖了杜司令的大譜才幹的!」寧金問杜大鼻子有什麼大譜,封四答:「他說了,打下天下,殺光財主,分地給窮人!」寧金冷笑道:「他想得怪美!」說著就更加起勁地揍封四,也揍另外兩個馬子。
經痛打、審問,那兩位馬子又供出了封四當馬子時的一些具體行徑。他們講,封四沒有傢伙,每次夜裡出去搶東西,都拿著一把錐子和唯一的一粒子彈。竄進一家,便一手捏子彈一手端錐子,嘴裡喊:「快拿錢來!不拿我就錐啦!這玩意兒不是弄著玩的!」就靠這粒子彈,幾十塊錢已經到他手了。寧金笑道:「嗬,辦法還不少呢!這辦法咱沒見識過,今天就見識見識!」說著他就從手邊長槍里退出一顆子彈,再找來一把錐子,讓手下一個黑臉小伙沖著封四錐。封四嚇得急忙求饒,說大少爺你行行好,俺再也不敢了。寧金說行好也容易,那就不沖你的頭沖你的大腿,堅持讓黑臉小伙動錐子。黑臉小伙一手捏著一件,把臉扭向一邊,「嘿」地一聲,「砰」地一響,便見一團藍煙散過,封四的大腿上出現了一個血窟窿。在封四的哀嚎聲里,寧金拊掌大笑:「還真管用來!好啦,以後凡是沒有長槍的青旗會員,一個一把錐子五粒子彈!」
寧學祥從外邊回來,知道了這事也萬分氣憤,親自將三人狠揍了一通。爺兒倆打一陣馬子,便喝上一氣酒歇歇。歇上一會兒,再起身去打。
正在父子倆陶醉在勝利喜悅之中時,寧學瑞找上門了。他說:「得防備著山上來人呵。」寧金將脖子一梗:「他杜大鼻子敢!天牛廟不是那些年了,又有圍牆又有青旗會,來多少殺他多少!」寧學瑞搖搖頭只好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