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農會被搗毀的消息傳到天牛廟村的時候,另一個消息也在村裡傳開:財主們要收地了。凡是參加土蟮會並與東家訂了永佃文書的戶都要把地交出來,眼下的麥茬地要立即交,種了花生和其他糧食的則秋天交。寧學祥的佃戶們首先接到了這樣的通知。
農會會員們自然慌成一團。一部分人懊悔不迭:你看,鬧永佃鬧永佃,鬧得連一年都佃不成了,早知今日,參加那土蟮會幹嘛呀!在懊悔的同時,便開始了自救行動:或求人向東家說情,或直接向東家送禮。天牛廟首富寧學祥的家裡突然門庭若市。望著佃戶們一個個提著酒提著雞提著魚提著點心羞羞慚慚地登門,寧學祥的一張老臉使勁地綳,也綳不住那自內心的無限快。他雖恨土蟮會,但他此刻卻給自己定下了原則:大人不計小人過,只要他們能上門求情,就答應讓他們繼續種地。所以,凡是送過禮的農會會員,在放下禮物的同時,也把一顆心放回了肚裡。等這些人回去一說,往東家送禮的熱潮便更加高漲了。
也有一些脾氣硬倔的人沒有送禮或求人說情,他們找到封鐵頭商量怎麼辦。但這位農會領導人卻說他管不了這事了,讓大家各自想辦法去。鐵頭採取這種態度的原因,沒過幾天就讓大家知道了底細:原來,費左氏也本想響應寧學祥的號召抽鐵頭的地的,但鐵頭暗地裡找到費文典一說,那位支持農會的少爺便自然而然成了抽地的障礙,於是鐵頭租種的十三畝地安然無恙。知道了這些,那些脾氣硬倔的農會會員又產生了分化:有的人忍氣吞聲提上禮物登了東家的門;有的人仍不送禮,眼睜睜看著麥茬地讓東家抽走;還有的人就咽不下這口氣,採取了報復行動。這天半夜,寧學祥家的兩間西廂房突然起火,住在裡面的小說和另外幾個覓漢如果不是及時醒來逃出去,肯定會被燒死在裡頭。然而這場火併沒給寧家造成太大的損失,因為這個大院其它的房子都是瓦頂沒法燒著。事後一查,據當夜在西圍門那兒值更的青旗會員講,就在他們往寧家跑去救火的時候,現農會頭目之一的封從青正領著老婆背著孩子向圍門那兒走,問他幹啥,他說老丈人死了,要趕緊去齊家村奔喪。寧金派人去齊家村看,卻現封從青的老丈人正在地里放牛,而他也說不清楚閨女女婿去了哪裡。
那些被財主們抽回攥在手裡的地,立即成為吸引莊戶漢子眼光的目標,但要攬這些地也必須討得財主們的歡心。於是,抱著另一種目的的人又提著禮物走進了一個個高門大院。
費大肚子也想抓住這個機會。他領導的撥地瓜地的鬥爭因南軍的突然撤退而夭折,他不得不為一家人今後的生計絞盡腦汁。他決定給寧學祥送禮。是拿什麼送呢?在南鄉割麥掙的一點錢,早讓他到集上糴了家中急需的糧食了。至於家中的現成物,他十分仔細地搜索了許多遍,也沒現一樣東西以提到寧學祥面前。無奈,只好空著手去求人家了,他便弓著腰來到寧家大院,結結巴巴地表達了攬地的意思。寧學祥看看他那雙空空如也形同破蒲扇的手,眨眨眼笑了:「怎麼,鐵頭沒撥給你?」費大肚子聽出了話中譏笑的意思,便一句話也不再說,只紅著臉等寧學祥話。寧學祥把一袋煙抽完,巴嗒幾下嘴說道:「唉,看你也怪憐的。不過,這季麥茬地是沒有的,等秋後再說吧。」聽了這個尚且遙遠而又不那麼肯定的許諾,費大肚子知道自己再多說也無用,便轉身走出了寧家大院。
這幾天里,封二老漢的情緒也有過幾次亢奮。在費大肚子領人要求撥地瓜地的時候,他心想,這事太好啦,日他娘的我也撥幾畝種種去!不料找到費大肚子表示要參加撥地瓜地運動,卻當即遭到拒絕:沒你的事!你有那麼多地種著還想撥地瓜地?你也真會瞎摻和呀!費大肚子的這種態度,讓封二老漢十分惱火,他在心裡罵:你這塊雜碎,你老婆當年活該叫我操一回!又罵:看你個熊樣,螳螂脖子大龜腰,到老是個要飯包,你是能成大事的材料?過了幾天,各級農會土崩瓦解,費大肚子撥地瓜地沒有撥成,封二便立即認定是自己的眼光厲害,提前把費大肚子的本事估了個透,於是自鳴得意,幾天里一邊說話一邊笑,把個鼻子摸得通紅通紅。
聽說財主們要抽地,封二又一次亢奮起來。他想,費左氏一定會把螞蟻溝的十三畝地從鐵頭手裡抽回來,交到他封二手中的。操他娘的,那些地我已經耕過了呀!已經用我的掉角牛深深地耕過了呀!就憑這一點,也該再讓我種!然而等了幾天他失望了,他看見,鐵頭照樣在那些地裡間苗鋤草,幹得一如既往。再一打聽,原來費左氏已經決定不抽鐵頭的地了。他對這一結果感到異常憤怒,常常在自己院內打雞罵驢,用一些模稜兩的話捎帶著罵西院的鐵頭。但鐵頭不知是沒聽出意思來還是聽出來卻不作理會,反正是像往日一樣該幹啥幹啥。老漢的挑釁沒得到回應,那鋒芒也就只好悄悄鈍了下來。
但他還是想多種地。聽說寧學祥已經抽回了一些,便決定到他家攬幾畝。是他又不捨得送禮。不捨得送禮卻又想達到目的。這天早上他悄悄對兒子大腳說:「你問問你媳婦,叫她找她爹攬幾畝地行不?」
大腳立馬惱了:「你又說這事!她剛來咱家時你提這事,她怎麼說的你忘啦?」
老漢說:「是,她說她沒有爹。不過,那興許是她剛到咱家時說的氣話,過去這麼長時間了,她難道還記她爹的仇?」
大腳說:「她不記怎的?記一輩子!」
說完這話,大腳就回屋叫上綉綉,又開荒去了。
在「鱉頂子」上開荒早已成了大腳兩口子並肩攜手的艱辛勞作。動手開荒的第一天,吃過綉綉送來的午飯,兩口子在那塊床大的新土上曬著溫暖的陽光小憩片刻,大腳扳起綉綉枕在他胸脯上的頭說:你回家吧,我要幹活了。綉綉坐起身道:我不走,我幫你干。大腳拍拍綉綉已經變粗了的腰身說:你能幹啥?你看你都這樣子了還能幹啥?綉綉說:我從土裡往外揀石頭,累不著的。大腳瞅瞅妻子,心裡充溢了無限的感動。他不再說什麼,遂起身抄起钁頭高高地掄起……那石頭是多麼硬呵,一钁頭下去,雖是在白花花的陽光下也能看得見钁尖上那四濺的火花。在火花飛濺的一剎那,一股強大的力量從钁柄迅速地傳遞到他的雙手與雙臂,讓他的雙臂酸麻酸麻,讓他兩手的虎口生出一股劇烈的疼痛。但他沒做片刻的歇息,在妻子的目光里,又把钁頭高高地舉起……一小塊存在了不知有幾萬萬年的原始地貌終於讓他改變了,變成土渣與石塊,堆在了他那一大一小的腳邊。他越過這一小堆,又對著新的一塊掄起钁頭。這時,綉綉便蹲在他的身後,用她那已經變得不那麼纖細嬌嫩的一雙小手,將那些大的石塊一一撿起扔到外面,之後,她又將十個指頭叉起,做成兩雙肉筢,把那些剩下的再劃拉幾遍,這樣,稍大一點的石塊又讓她剔出來,扔向了一邊。再看看眼前,便只剩下一些能組成地的土了……
第二天,綉綉還是一早就要跟著大腳下地。婆婆說:大腳家的,你別忘了你懷裡有了。綉綉笑道:沒事,你看在地里正幹活的,有多少大肚子女人?婆婆便道:不假,我帶大腳的時候也是天天幹活。婆婆又問:你倆都下地,中午飯咋辦?回來吃,還是我給送去?綉綉道:不用了,俺捎幾個煎餅就行了。她去拿了幾個煎餅,包上一些咸蘿蔔條,接著就與男人走了。來到鱉頂子,干到天晌,兩口子就那麼乾乾地將煎餅吃下,然後走到嶺下的溝里,喝上一氣泉水,回到嶺上歇息一會兒再接著干。
一天一天過去,被他們開拓出來的地盤越來越大。在這地盤約有二分地的時候,他們現,越往頂子上開越難了,那兒的土越來越少,而石頭卻越多越硬。綉綉站在那裡打量了一下說:「大腳,咱們先開容易一點的吧,先別往上開,往兩邊。」大腳見妻子說得對,就調整方向,向左邊拓展。一天天下去,他們開出的地便成了一條越來越長的圓弧。終於有一天,這條弧繞著鱉頂子轉了一圈,與原來的出點接合在了一起。大腳扔下已經磨掉半截的钁頭,拉著綉繡的手到了頂子的最高處,看看在他們腳下呈圓環狀的新地,他說:「綉綉,你看這地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