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大腳一生當中所經歷的事情,最奇莫過於在大年五更聽見村前的鐵牛吼叫。
那是1946年的正月初一凌晨,封大腳和往年這天一樣早早就起床了。他先給牲口添上一些草料,然後就招呼綉繡起來煮餃子。這喊聲把兒子家明和閨女枝子驚醒,兄妹倆便也麻利地鑽出各自的被窩,興奮地參與一年一度的敬天禮儀。十七歲的家明幫爹掃院子、安供桌,七歲的枝子則幫娘燒火。望著這兩個孩子,封大腳心裡有說不出的熨貼。他與綉綉成親將近二十年,除了早產的頭一胎,後來生下了四男兩女,是兩個病死,一個落水淹死,另一個跑鬼子時跌在石頭上叩死,最後剩下了一男一女。大腳想,雖說死了好幾個,咱總算是兒女雙全,而兒女雙全就是福氣,就是老天爺對咱的恩惠!因此,他便把敬天一事操辦的兢兢業業一絲不苟。他將兒子安的供桌仔細調了調,讓它的四邊與東西南北四方相一致,拿沒用過的飯帚掃了又掃。待綉綉把煮熟的餃子端出來,他怕妻子忘記女人不能置祭的規矩,慌忙接過,恭恭敬敬放在了桌子中央。接著,他在桌前點上一刀紙,率領妻子兒女跪倒虔虔誠誠地叩頭。起身後,他就讓兒子把鞭炮點上了──大腳聽得清清楚楚,他家的鞭炮在全村是最早炸響的。
敬過天,大腳又去村前給鐵牛燒紙。這做法是從十九年前經歷了那場大牛瘟開始的。他認為那場牛瘟一定與鐵牛有關。之所以生並且沒能平息,是因為人們對它太不敬並用血污了它。從那年開始,大腳就養成了習慣,每年的大年五更都要去給鐵牛燒上一刀紙,叩上三個頭。當然,在其他日子裡,每逢下雪他還要去為它打掃一番。
他走到鐵牛那兒,把紙點上,叩罷頭,這時東天邊才有一線乳白透出來,村中才有一陣一陣的鞭炮聲。他這時像完成了一年之中的首要大事一樣,心情輕鬆地往家走去。不料剛走出幾十步遠,只聽身後忽有「哞」地一聲牛叫!大腳想,這是誰家的牛跑出來了呢?回頭去看,但身後的朦朧曙色里並沒見有牛。正疑惑著,忽又有兩聲響起。那聲音也怪,它不像平常的牛叫,其聲響亮無比,且帶了些金屬味道。在這三聲叫過,村裡的牛忽然一個個全叫了起來,緊接著,鄰村的牛也叫,遠遠近近「哞」聲一片!
大腳站在那裡聽得痴痴獃獃。他想,到底是哪條牛先叫從而引了這一片牛叫呢?再看村前,還是沒見一條牛影。封大腳忽然明白過來:最先的三聲是鐵牛叫的呀!
想到這裡,他渾身戰慄不已,跑回去向鐵牛又叩了一次頭,爬起身來就往村裡跑,邊跑邊喊:「鐵牛叫啦!鐵牛叫啦!」
這喊聲驚動了村內人家,許多村民都走出來問他是怎麼回事。大腳喘著粗氣把剛才聽到的向人們講了,有人相信,驚驚惶惶地猜測鐵牛為什麼要叫;也有人不相信,說八成是大腳的耳朵岔了氣兒。但大腳一再堅持他聽到的是真事,一路走一路講,直講到天光大亮幾乎全村人都知道了才走回家去。
這件怪異事情,村民們談論一番很快就淡忘了,但大腳卻整天放在心上。他老是想,鐵牛為什麼要叫呢?它在這裡蹲了千年萬年都沒叫過,現在到底為什麼要叫呢?再三地想,卻總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便又再三地想。直到十來天后另一件大事讓他分了心,他才把這事稍稍放下了。
那件大事是置地。自從十九年前爹死去之後,封大腳下決心要讓自己的地添上幾畝。一年年地掙,一年年地攢,終於積下一些錢裝入砂壺埋在了牆角。是,就在他開始打聽誰要賣地的時候,日本鬼子打過來了。那些東洋人住在縣城,時常到天牛廟責成村長寧金要錢要糧,有幾次要得不足,還當著全村人的面殺了幾個交不起錢糧的窮漢。這樣,大腳便沒敢顯示他的財力,悄悄在院中老榆樹的樹根底下掏了個洞,把那個砂壺轉移到裡頭,一埋就是七八年。三年前的冬天,幾場死人無數的惡仗打過,鬼子忽然退到了沭河以西,這兒就成了八路軍的天下了。自此以後,大腳覺出了日子的再度安穩,那個置地的心便又開始活動。去年秋天,他忽然聽說鬼子投降了,再也不來了,那個念頭便如三春兔子一樣再也沒法安穩。但他打聽了幾個月,卻沒遇上一個賣地的。等到過了年,賣地戶才終於有了一個:那是全村有名的敗家子寧璧。他因為賭錢賭輸了,現在要再賣一些地,而且還是被稱為「糧囤」的西北湖裡的好地。大腳便毅然決然地刨出那個砂壺,傾其全部買了三畝。
地畝的增添給封大腳帶來了無限的欣喜。把墨跡未乾的地契拿回家時,當著兒女的面,他拍打著綉繡的肩膀一遍遍道:「家明他娘,你說這事多好吧!你說這事多好吧!」綉綉也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把那張地契看了又看,眼角上笑出了細細密密的皺紋。當天,他們兩口子一塊兒去看那塊地。那三畝地多好呀,它又平整又方正,黑黑的土色充分顯示出它的肥沃。望著在殘雪下那大片呈蜂窩狀的凍土,封大腳鼓盪起一腔激情,恨不得將自己溶化成一汪春水,趕緊將那些雪與冰化掉,好立馬種上莊稼……
春天終於來了,他將這三畝地全種上了花生。他想,就憑這樣的好地,不收它三秤油才怪呢!這地果然不辜負它的新主子,把花生苗子養得倍旺,過了麥季,一片黃花開過,每棵上都有一二十根「鑽」扎入地下。大腳鋤完地蹲在那裡,瞧著這一根就是一個果的「鑽」,每每將回家吃飯都忘記了。
到了秋天,七月二十八,是大腳給娘上二年墳的日子。他讓綉綉做了幾樣供菜,還特意到西北湖新置的地里拔了幾棵已經成熟的花生,一併帶到了爹娘的墳前。娘兩年前趕措庄集遭了鬼子的飛機,死得很慘,但因為有了今年的喜事,大腳一家也就沒有了太多的悲戚,平平靜靜地擺好酒菜,燒了紙。初秋的晚風吹來,吹得紙灰像黑蝴蝶一樣四處翻飛,最後在墳堆上落了一片。綉綉將撥弄火灰的一截樹枝扔掉,拍拍手對兩個孩子說:「看呀,你爺爺奶奶叫錢培起來啦!」小閨女枝子張著小嘴叫道:「爺爺奶奶快花錢!糴大米,買白面!撐得肚皮溜溜圓!」聽著閨女唱的童謠,大腳竟忍不住笑了。
一家人走下東山,天色已經朦朦黑了。剛踏上那條通往東南鄉的大路,忽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從後邊趕來,用青口一帶的口音問道:「哎,前邊是天牛廟不?」
大腳答聲「是」,便一邊走一邊扭頭看這人。他不看還好,一看把他嚇了一跳:那人長著一雙吊梢眉,一口露在唇外的長牙,不正是他那當年因當馬子而被殺的四叔么!這麼說,今天遇上鬼啦?
他心裡正犯怵,卻現那人低頭去看他的腳。看了片刻抬起頭哆嗦著聲音問:「你是俺大腳哥吧?」
大腳問:「你是誰?」
那人說:「俺是膩味呀!」
膩味?大腳與綉綉同時站住了。他們都記起了那個十九年前失蹤了的堂弟。看一看那張跟他爹相仿的臉,二人異口同聲道:「還真是膩味哩!你這些年到哪裡去啦?」
膩味說:「去了東南鄉。」接著他告訴大腳一家人:當年他爹封四齣事的那天,他娘讓他趕緊跑,跑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他娘還說,等他跑了以後她就跟小兒子沒味一塊兒死。那一夜,他一氣跑到天明,在一個莊裡要點飯吃了再往東南跑,一直跑了青口西南的沙河。在那裡先給人放牛,再當覓漢,一直到了今天……
聽了這話,大腳心裡酸楚不已。綉綉在一邊早已掉下淚來。她問:「你今天怎麼想起回家啦?」
膩味興奮地道:「來家分地呀!那邊已經分啦,這裡還沒有?」
大腳奇怪地問:「分啥地?分誰的?」
「分地主的呀!日他奶奶個x,窮人翻身的日子到啦!」
這話,把大腳一家人都說愣了。在以後的日子裡,封大腳才終於想明白了鐵牛吼叫的原因。
銀子的憂愁一年比一年厲害。因為,她越來越難盼到寧學祥**勃的夜晚了。
這種期盼,並非來自她身體的渴望。自從她到寧家的初夜裡生了那件村裡人至今還當笑話講的事情,她就對男女床第之舉抱了深深的厭惡,以後寧學祥要再干那事她便極力推拒。這天晚上,她又不脫衣裳弓腰夾腿阻攔寧學祥的進攻,寧學祥卻說了這樣的話:「銀子你叫我弄一回,我給你娘家十斤地瓜乾子。」銀子眼前晃出爹娘弟妹那抱著肚子挨餓的樣子,原來的意志便慢慢銷蝕,便躺在那裡任憑寧學祥去她身上忙活。是寧學祥忙活半天,卻終於沒能進入銀子那痙攣不已的身體。寧學祥氣惱地道:「你看你,把我又鎖到外頭去了。」第二天早晨,寧學祥便沒提地瓜乾子的事。銀子於是暗暗埋怨自己不爭氣不能再給爹娘掙點吃的。到了晚上再面對寧學祥時,她便努力放鬆自己,讓寧學祥如願以償。天亮後,老爺果然挎上籃子拿了秤,從後院的大倉里稱了十斤地瓜乾子放在她的面前。銀子挎上這些地瓜乾子去她娘家倒下,費大肚子兩口子喜出望外:「喲嗬,俺閨女又送回吃的啦?」銀子沒答話,轉身走出門外,一邊走一邊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