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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所屬書籍: 繾綣與決絕

她的唱,贏得了全場的陣陣掌聲。封大花瞅准這火候,帶領識字班振臂高呼:「好青年參加主力!」「好婦女送郎參軍!」……在這片熱烈氣氛中,封鐵頭走上台去,向大夥做起動員,讓青年踴躍報名。他講到這裡還宣布,他要把他的二兒子封家運送上前線。他向台下一招手,十六歲的封家運果然挺著胸脯子上了台。這時,封大花又帶領識字班呼口號:「是英雄的快上台!是孬熊的別上來!」在一片年輕女性的熱情呼喊聲中,果然有一些青年跳到了台上。封鐵頭帶領大家熱烈鼓掌歡迎他們。不過,拍過一陣巴掌,台上的青年卻再沒增多。數一數,只有十一個。鐵頭便決定先將這些青年送到區上,尚缺的九個等著下步再動員。於是,村幹部們牽來十一頭驢,讓青年們騎上去,村幹部們親手牽著,讓識字班一路扭著秧歌送到了十里街。

送了這一批回來,村幹部們便物色對象準備動員。鐵頭想到了膩味,說:「他一個人無牽無掛的,正夠條件。」但村幹部到膩味在大腳幫助下修復起來的宅屋裡一說,卻當即遭到了拒絕。膩味說:「我不去。」封大花說:「怎麼不去?反蔣保田嘛!」膩味說:「就那一畝薄地,保個x!」識字班隊長便紅著臉不吭聲了。封鐵頭接著再動員,膩味說:「是想把我送走,你們愛摟多少果實就摟多少果實呀?」這樣,幹部們便沒法再動員了。走到街上,費百歲說:「這個膩味,不是省油的燈。」其他人點頭道:「嗯,是個麻煩。」

再送走九個青年的任務不能不完成。村幹部們又串了一些門,但都是效果不佳。沒法子,鐵頭一咬牙,把十幾個青年叫到村部里開始「熬鷹」:像馴生鷹一樣不讓其睡覺,輪番訓話,直至青年答應為至。用這個法子,三天內又有八個青年被送到了區上。還有一個沒完成,村幹部們選定了寧學蘇的兒子寧大巴為目標,沒白沒黑連做了三天工作。這小子就是不答應,鐵頭心裡一火,說:「摘門!」別人就將村部的門板摘下來,把那小子抬上去捆起來,由費百歲與幾個民兵抬到了區上。兩個鐘頭後,區公所里就卸下了一個哭哭啼啼的新兵──過了八年,這青年從朝鮮戰場回來時已是師長。從那以後天牛廟傳開了一個故事:「一門板抬出個師長去」。這是後話。

在這個時候,國共兩黨的仗就打響了。根據上級指示,沂東縣全縣實行常備民夫制,二十至四十五歲的男子都有服常備夫的義務;村裡除留一兩個主要幹部主持工作以外,其他村干、民兵都列入出夫名單。天牛廟留下的是封鐵頭和封大花,費百歲和其他幹部都出門帶夫子。天牛廟幾十人的夫子隊只是幾十個水滴,到了鄉上區上縣上那民夫就成了大江大河。從冬天到第二年夏天,仗在哪裡打,這江河就往哪裡流。魯南戰役;萊蕪戰役;孟良崮戰役;南麻戰役……許多沒出過遠門的庄稼人第一次走過了那麼多的地方,第一次見了那麼多的生與死。費百歲帶的第九批夫子是支援在沂源打響的南麻戰役的。當時已是夏天,三十名民夫有二十一個「脾寒」(瘧疾),抬擔架時走著走著就渾身篩糠再也邁不動步。費百歲也是病號中的一個,嘴唇上燒起的泡一串串的,連喝水都張不開口。見夫子們走不動了,他使出渾身的勁喊:「兄弟爺們,咬著牙走哇!叫部隊快快把仗打完,咱沒有傷號抬了,好回咱天牛廟安安穩穩種地呀!」聽了他的召喚,民夫們一個個掙紮起來,又把擔架的皮絆掛上了肩頭……

在一個下著雷雨的夜裡,天牛廟組織的最後一支擔架隊回到了村裡。帶隊幹部費百歲趔趔趄趄地摸到鐵牛的家裡,打算向村長彙報一下在外面的情況,鐵頭卻氣哼哼地道:「你還找我!快找膩味去吧!如今人家掌大權啦!」

土改複查。一場粗風暴雨到來了。「粗風暴雨」是鄉幹部傳達上級有關指示時用的詞兒,也是天牛廟農籌會主任膩味整天吆喝的詞兒。「粗風暴雨!粗風暴雨來啦!貧僱農當家,推平土地,填滿窮坑!」膩味那仍帶東南鄉味道的喊聲,頻頻地迴響在天牛廟村的上空。

這次鬥爭的領導核心是膩味、封大花和在富農費文勛家扎了大半輩子覓漢的陳鬍子。他們手中的權力是封鐵頭讓出的。封鐵頭讓權讓得既自覺又主動。這因為區上已經召開了各村幹部會,號召「幹部讓權,農民當家」;再一個,鐵頭也從內心深處對去年土改的不徹底以及私分土地感到愧疚。他與費百歲、封大花商量了一下,向膩味交出了多分的土地和村部的鑰匙。這樣,當年寧學瑞、寧金坐過多年封鐵頭又坐了四年的村部便成了膩味領導天牛廟土改複查的指揮部。為了保證指揮部的安全,膩味還讓當年是青旗會小頭頭的費三杆子擔任民兵隊長,提著大刀片子領著幾個人在附近日夜巡邏。

沒過兩天,在村部里消失了的封大花的身影又重新在那裡出現。據說是膩味看中她的工作才能,又重新起用她讓她進了農籌會。這一回封大花更加潑辣,把那隻大銅哨子吹得更響了。

鬥爭是從一次大會開始的。大會會場設在村前鐵牛那兒。費三杆子指揮民兵用土築起一個三尺高的檯子,左、右、後三面用蘆席轉起,上面貼滿了標語:

土地回家!權利回家!面子回家!

算算地主的骨和肉,都是咱們的血和汗,起

來向他們算總賬!

訴苦說理徹底清算,打垮地主翻身翻透!

地主惡霸都犯法,不真投降新社會裡不要他!

追蔣根,拔蔣根,拔掉蔣根得安穩!

跟著僱農貧農走,農民大家都翻身!

……

人們還注意到,在檯子旁邊靠近鐵牛的地方,還豎起了一根高高的杆子,頂端拴了一個鐵環,而一根長長的牛皮繩正穿過鐵環搭在那裡。

大會在日上三竿時開始。農籌會的領導們一一在台上落座,膩味便咬著牙高喊一聲:「帶人犯!」這一聲喊過,會場上的一千多人都像鵝一樣齊刷刷伸長脖子,眼看著寧學祥和其他七八個地主富農讓民兵押著上了台。他們的胸前都掛了個木牌子,上面或寫「蔣根」,或寫「窮人對頭」。

膩味站起身講話了。他說:今天開大會,就是在跟蔣根們做鬥爭。天牛廟的蔣根在這裡,讓他們爬爬「望蔣桿」看蔣介石能來救他們不。說著他一揮手,費三杆子立馬將富農費文勛扯到那根高桿之下,用上面垂下的繩子捆住,「哧哧」地拽了上去。拽到杆子的一半,膩味讓拽繩的人暫停,問道:「費文勛,看見老蔣了么?」費文勛垂下已經漲得紅紫的臉說:「沒有。」「沒有再滑!」於是費文勛又沿著杆子上升。拽到頂,膩味又問看見了么,費文勛還是說沒看見。膩味說:「沒看著你就好好看看!」費文勛明白過來,高聲叫:「看見了看見了!」「看見了就下來!」費三杆子將繩猛一松,費文勛像天將下凡一樣「卟嗵」落到地上,呲牙咧嘴好一會沒緩過氣來。膩味打量著其他鬥爭對象問:「誰還想看看老蔣?」幾個人紛紛叫喊:「不看啦,已經看見啦!他救不了俺!」膩味笑一笑,這才宣布大會正式開始,要大夥訴苦,要大夥把一肚子苦水冤水都倒出來。

劉二槌第一個走上台來。他是第三貧僱農小組的組長。他站到台上開口說,今天該斗的人不齊,欠他賬的人不在。劉鬍子問誰欠他的賬,他說是費文典的媳婦。人們便想起,這劉二槌在費左氏獻地之前曾在她家扎覓漢。膩味說:她欠你啥賬?劉二槌便說起他在費左氏家幹活時受的苦。其中最嚴重的一條,就是費文典的媳婦蘇蘇太怪,叫他挑水嚴禁他換肩,到家裡只留前面的一桶水,後邊的一桶水倒掉不要。為啥呢?蘇蘇是嫌後面的水讓他用屁呲了,不幹凈。劉二槌說到這裡,會場上人都「轟」地笑了。劉二槌說:「你們笑什麼?我非找她出了這口氣不!」封大花嚴肅地說:「蘇蘇是抗屬,是不能挨批鬥的!」劉二槌說:「我不管她抗屬不抗屬,我非出了這口氣不!」

見他沒有完,膩味皺著眉頭說:「你快給我下去!」劉二槌這才嘟嘟噥噥地走下台去。

在他之後是郭小說。郭小說上了台當然是沖著他的東家寧學祥。他說他以前不懂事,給這老賊雇活還以為找著了飯碗。現在想想,他爹欠了寧家一斗秫秫,到死也沒還上,寧學祥就把十三歲的他弄了去,長年幹活不給工錢,如今幹了二十多年了還是不給工錢,我這一輩子叫他剝削去多少呀!我這回非跟他算清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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