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腳說:「你想開了啥?」
綉綉說:「人心不能太高了。拿他小舅來說,那年能撿一條命就不孬了,還想三想四地幹啥?」
男人聽了很高興,把那隻大腳在妻子的耳邊得意地一晃,說:「就是呀!人不知足不行!」
綉綉說:「我明天勸勸他小舅。」
大腳說:「你是得勸勸他!」
第二天,綉綉敲開小西屋的門,就對那個小自己二十多歲的弟弟勸解開了。哪知寧玉先是不吭聲,後來還是說:「姐,你叫我去吧,我太想念書啦!」
綉綉見自己說了半天沒有一點效用,不禁瞅著玉的臉愣。過了一會兒她嘆口氣:「唉,你的心思我也明白,是這事也難呀。別的不說,就說花錢吧,你知道,咱家的錢都是你姐夫攥著……」
玉聽到這裡忙說:「我不花你們的錢!」
綉綉奇怪地問:「你哪來的錢?」
玉看了姐姐一眼,低頭咬了一會兒嘴唇,卻又說:「……我,我也沒有錢。」
綉綉便道:「算了吧玉,算了吧。」
玉把臉扭向門外,兩行淚水簌簌而下。半天后說道:「我還是想考學……」
綉綉看著他這樣子,也忍不住哭了。
幾天後便過年了。大年三十這天晚上,綉綉與兒媳閨女包完餃子已是深夜。她洗完手,想到小西屋裡拿兩張紙蓋餃子,然而走到那裡一看卻現玉不在床上。綉綉心裡便立馬找了個激凌:這孩子晚上是從來不出去串門的,眼下到哪裡去了?想了想,他便到東廂房裡把兒子喊出,讓他出去找一找。家明答應一聲便出了門。綉綉一顆心懸在那裡,沒作多想也急跑幾步追上了兒子。
找了幾戶玉有能去的人家,但拍門問問,人家都隔牆回答沒見。綉綉急了,喘幾口粗氣道:「你說你小舅到底去哪裡啦?」家明想想說:「八分是去了學屋。」綉綉覺得有道理,便與兒子往村後的學屋走。
不料剛走過一條街口,走在前頭的家明卻突然停住腳步小聲說:「娘,你看井台上是誰?」
綉綉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看,那結了厚厚一大片冰的井台上,正背對著他們蹲了一個人。看那窄窄的肩膀,恰恰是玉!他蹲在那裡一動不動,只是勾下頭去瞅那個黑古隆冬的井窟窿。綉綉立即急得心裡冒火:他是要尋死呀?她急忙喊:「玉!玉!」邊喊邊跑了過去。她想伸手抓住他,自己卻一下子滑倒了冰上。倒是家明與玉同時過來扶起了他。
綉綉抓著玉的肩膀問:「你到這裡做啥?你到這裡做啥?」
玉低下頭說:「不做啥。」
綉綉恨恨地道:「你想尋死的話,當年我就不該把你藏在地爪窖子里。」
寧玉不吭聲。過了一會兒說:「姐,咱們回家吧。」
路上,綉綉說:「玉,你甭再弄這嚇人的事了。」
玉點點頭:「嗯,不啦。」
安排玉睡下,綉綉到堂屋裡跟丈夫說了這事,大腳吃了一驚,說:「這還了得?上不成學就要去死?那樣的話,莊戶人還不都得死凈?」
年後的幾天里,寧玉顯得很平靜,該吃就吃,該睡就睡。一家人便把心放了下來。
大腳沒有事干,一吃過飯就到村前鐵牛那裡看熱鬧去。像往年的正月初一樣,這兒的空地上,每天每天都聚集了玩耍的人。下棋的,「打翹」的,啦閑呱的,一堆一堆一夥一夥。就是在這裡,大腳得知了費大肚子要賣地的消息。
得知了這消息大腳的心立即激動起來。他存了好幾年要置地的心,惜土改之後賣地的戶很少很少,一般找不到。天牛廟全村只是在去年才有過一戶賣的,但等到大腳聽說後那地已經有了主兒。大腳心想,這一回不能再落空了,我一定要置上幾畝,讓兒媳婦看看,她公公不是個孬泥碗子!
想到這裡,他就決定趕快回家找綉綉商量。由於走得急促,那懸殊的兩腳造成的身體歪斜便加大加快,惹得街上行人都對他投以詫異的目光。
然而,當他回到家把這事和綉綉一說,綉綉卻把頭直搖:「別買。」
大腳問:「為啥?」
綉綉說:「置地不是好事。」
「怎不是好事?」
「沒看見俺娘家?」
大腳很不以為然:「你娘家?你娘家是連搶加奪!咱置地是拿錢公公道道地買,再說費大肚子也急等錢用!」
綉綉說:「反正地多了不好,地多了招災。」
大腳反駁道:「我知道你又說大複查。大複查是過六十畝的才丟命哩。咱才多少?咱再置上三畝才不到三十畝。」
「我還是勸你別置。」
見妻子一再堅持這種態度,大腳的目光里就有了許多懷疑的成分。他點著頭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為啥不答應了。」
綉綉抬頭問:「為啥?」
大腳說:「你是想拿家裡的錢供你兄弟上學。」
綉綉一下子把眼睛睜大了。她愣愣地瞅了男人片刻,眼角里就有淚水滾了出來。她從腰間摸出鑰匙,打開柜子,拿出一個藍布包扔給男人:「你去買吧。買多少我也不管了。」
大腳接過布包,瞅了妻子一眼,而後就朝門外走去了。
這樁土地買賣是當天在寧學詩家裡談的。寧學詩這個七十三歲的「土螻蛄」失業多年,聽說又有人讓他當土地經紀十分興奮,掙扎著從躺了兩個多月的病床上爬起來辦理業務。經過半晌午的討價還價,費大肚子的三畝地以每畝五十三萬元成交。大腳的錢只有一百四十萬,還差十九萬,想了想對費大肚子道:「我再給你一條牛腿行不?」費大肚子算一算,一百四十萬夠還那個寡婦的債了,而自己正愁沒有牛種地艱難,再說大腳家的那頭牛也的確值個八十萬九十萬的,就說:「中。」
接著是寫文書,再接著是喝酒。酒錢是買賣兩方出,讓寧學詩的兒子去割了肉打了酒買了鍋餅,幾個人就坐到一起又吃又喝。
大腳喝酒喝多了。一則是因為置了地高興,二則是覺得酒錢他出了一半,如果少喝了就有點吃虧,所以直把臉弄成醬紫色把腦殼弄成一個輕飄飄的葫蘆才放下筷子。
費大肚子也喝多了。他眼淚汪汪的,癟著一張沒毛的「嬤嬤嘴」說:「我是個人嗎?我不是人呀!天底下找不出我這樣的……」
大腳雖有些醉,但這話還是聽見了。他打一個酒嗝指著費大肚子的鼻子道:「你懊悔了是不?你懊悔了也無用!文書在咱懷裡揣著呢!……你不是人?你真不是人!你賣地,那地是能賣的嗎?你賣了!你真不是人!費大肚子你真不是人!……」
寧學詩的兒子見他這個樣子,便扶起他送他回家。一路上,大腳還是嘟噥不休:「費大肚子不是人!費大肚子不是人!……」
到了家中,家明兩口子正在院子里逗著小孩玩,綉綉正教枝子做針線,玉則坐在牆根呆。大腳從懷裡掏出文書向兒子兒媳面前一扔,醉醺醺地說:「看看吧!看看吧!三畝好地呀!都是你們的!都是你們的!你爹不是個孬泥碗子!……」
沒等兒子兒媳做出反應,他跌跌撞撞去堂屋床上一躺,嘴裡還是咕咕噥噥:「你爹不是孬泥碗子!不是孬泥碗子!……」咕噥幾聲,便打著呼嚕睡了過去,妻子兒子走過來說了些什麼他一概聽不見了。
他被閨女急促推醒時屋裡已經黑朦朦的了。閨女喊:「爹你快起來,俺小舅跳井了!」大腳乍以為是做夢,等看清枝子的焦急模樣後便一躍而起,一歪一頓地向外面跑去了。
跑到井台上,那裡已經圍了許多人。在往人堆里擠時,他聽人們在七嘴八舌地議論:「不是跳井,是他自己踏著井邊下去的!」
「下去幹啥?不是找死?」
「快把他弄出來吧!」
「弄他幹啥?一個熊地主羔子,淹死就淹死!」
……
待大腳終於擠進去,現妻子正趴在井台上。綉綉帶著哭腔喊往井裡:「玉,你好好抓住石頭,家明去拿抬筐去了,這就來撈你!」
大腳彎腰勾頭向下一看,深深的井筒子里是一片黑。看了一陣子,才隱隱約約看見在那井水裡,一個腦袋正露在那裡,旁邊井壁的石頭上則有著一雙手。他起身把棉襖和鞋一脫,再往下一蹲,人就下到了井裡。
天牛廟村總共三口井,位於村中央的這口井最深。因為打水時有時出現鐵筲掉到裡面的情況,大腳曾下過這井幾次。此刻,他分開兩腿,用腳尖踩著井壁的石縫,一點一點下去了。他知道,此時井裡的水有一人多深,玉如果不抓住井壁上的石頭,肯定會被淹死的。所以他一邊往下走一邊大聲說:「他小舅你千萬別鬆手!千萬別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