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田粉」的命運稍稍好些。因為封鐵頭去年在自己的互助組裡推廣過,秋後看看真是增產,加上今年社裡的土糞嚴重不足,再加上買它時用的是貸款,因而就沒遇見多少阻力。看看這事挺順,幹部與辦社骨幹很高興,膩味一邊往地里撒一邊向旁邊的女社員喳喳:「快拿一把回家,晚上給你男人撒上,一眨眼長到三尺長!」婦女們便罵便抓土撒他,這時的勞動場面十分活躍。
但在合作社取得了許多成功的同時,幹部們卻越來越明晰地覺出了存在的問題,這就是資本不足。由於貧僱農過多,合作社的人均地畝數低於全村水平,土地載畜量更不用說,經統計,村裡富裕中農是十八畝地一頭牛,合作社卻是八十三畝一頭。當然,合作社的勞力是不少的,每天出工都是呼呼嚕嚕一大群。但人們現,人多力量大是不錯,一塊地「唰唰」幾個來回就鋤完了,但他們也現等著他們去鋤的地竟是那麼多那麼多,要把全社的地鋤一遍,所費時間也是不少的。最嚴重的問題出現在收完麥子搶茬子種地的時候,由於牲口太少,搶種速度十分不理想。恰在這時下了一場雨,墒情正好,如果再拖幾天地幹了栽地瓜將十分困難。幹部社員都感到著急,只好鞭策著牲口沒白沒黑地干。然而牲口也不是鐵打的,四天之後便有一頭老牛倒斃在墒溝里,讓社員們十分傷感,牛的原主人還嚎啕大哭。牲口不夠,社員們只好用人力培地瓜壟,但人力畢竟趕不上畜力。就這麼一天天下去,一些單幹的戶都種完了,合作社的大群人馬還在那裡繼續挑水抗旱種地。半個月後好容易種罷,幹部們碰碰頭,說:這樣不行,還是要動員一些中農入社。最後社委會形成決議:秋收種麥子以前,一定要拉個十戶八戶的進來。
在他們的目標中,封大腳仍是一個。
從春到秋,大腳依舊領著一家按部就班地在他的土地上忙活著。對農業社的情況,他表面上很漠然,內心裡卻是一直關注著的。他想看看農業社這麼個弄法到底行不行。說實在的,看到合作社每天那麼多人一齊出工,聲勢那麼浩大,再看看他們一家幾條腿是這麼單薄,他內心裡曾生出了一種憂懼。在他的人生經驗中,尤其是在一九四六年以來的人生經驗中,人似乎都是拱大堆好,不拱大堆沒有好果子吃。然而祖祖輩輩傳給他的經驗又是,種莊稼又不是干別的,不是趕集不是開會,為啥非要伙在一起呢!
當然他也聽說了,上級叫辦社是為了不叫窮漢再賣地。他買了費大肚子的地,鄉長曾經專門為這事來過。是大腳想不通:我買地,他賣地,都是自願的事,怎麼就錯了,怎麼就不準呢!說一千道一萬,庄稼人活在世上不是就為了點地嗎!讓那地一畝一畝地多起來,你這輩子就有了奔頭!你不叫他置地,他還圖個啥呢?是不假,有買地的就有賣地的,有的人家地就沒有了,是你為啥沒有?是你過得不好,是你不會持家,你窮了活該!
大腳尤其關注幾戶入社中農的情況。他曾暗地裡問過他們。他聽到的是,這幾戶都說在入社時吃了虧:社裡怕這些戶多分了糧食,給他們的土地定級時都是偏低;牲口農具打價入社時也被打了折扣。而牲口農具是應該給錢的,但社裡說沒有現錢只能等以後再給。這樣,合作社的第一步實際上是啃富裕中農的肉。大腳聽說了這些便感嘆:**呀**,你愛窮人咱知道,愛窮人是個好事咱也知道,是你沒想想,你要把窮人都攬到懷裡,窮摽窮,窮吃窮,最後把富的也弄窮,這樣好嗎?
對社裡興修水利、推廣良種化肥等舉措大腳也注意到了。兒子家明幾次提出是否也學一學,但大腳都是搖頭。他撇著嘴說:「嘁,我還不知莊稼怎麼種?光你爺爺臨死那陣子教給我的就夠用的,還用弄那些洋景景!」兒子是很聽話的兒子,見爹這麼說也就不再提什麼建議了,一心一意跟在爹的屁股後幹活。
麥收後對大腳的動員工作是鐵頭親自做的。他晚上來到東院,反反覆復地講入社的好處,是大腳就是聽不進去。鐵頭最後萬分懇切地說:「兄弟,你就聽我的,入吧!入了社保准增產增收!」大腳還是冷笑:「增不增的,秋後看吧!」
不只在大腳這兒的工作受挫,對其他一些目標的工作也不順利。村幹部們忙活好幾天,只有一戶答應,而且還聲稱只是試試看,如果覺得不行就立馬退社。村幹部蹲在一起犯愁,郭小說忽然想出個法子:區上有一筆專門扶持合作社秋種的貨款,就用這錢給每個社員買一雙膠底鞋,顯示一下合作社的好處,增加一下吸引力。寧蘭蘭也說這辦法好,老娘們一看入社不用費力做鞋,肯定要積極動員當家的入社。封鐵頭對這辦法先是有些猶豫,後來也點了頭。於是沒過兩天,郭小說就帶人進城推回了一車「回力牌」黑帆布膠底鞋。在社裡下,這天合作社社員們又上工,每一條街道上都留下了清晰而又漂亮的鞋底花紋印兒,讓社外的一些人看了都現出艷羨的神色。果然,在鞋之後的幾天里,有五六戶報名入社。
大腳的兒媳細粉也受到了誘惑。這天吃飯時她看看自己又笨又丑的布底鞋,說道:「人家合作社就是不錯,還鞋。」這句話把大腳激怒了,但又不好作,便道:「膠鞋不好,膠鞋燒腳。」細粉撇撇嘴道:「你看人家社裡的人都把腳燒掉了。」她看一眼公公的大腳說:「怪不得你不饞,給你膠鞋你也穿不上。」大腳讓她氣得,乾脆放下碗不再吃了。他尋思了片刻,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我跟你們說,誰想要膠鞋以,誰想入社辦不到!」說著起身到屋裡拿出一沓子錢來,摔到了桌上。細粉接過錢數了數,興高采烈地道:「正好買三雙,我一雙,家明一雙,俺小舅一雙!」當天她就去十里街商店裡買了,回來的路上就穿上了,手裡提著兩舊一新。進村後不住地高抬起一隻腳問街上的人:「你猜俺這膠鞋是多大碼的?不知道吧?三十七的!」
有了膠鞋之後,她果然不再提合作社好。
秋收到了,天牛廟社裡社外的人都把眼睛盯向了合作社的糧堆。特別是社外的人們,一見社裡分糧食就追著往家背糧的社員問:「怎樣?是多了是少了?」得到的回答卻口徑不一,有說多的有說少的。最後總結起來,是中農減少了收入,貧僱農卻比往年多了。費大肚子家中第一次有了那麼多的存糧,高興得晚上看著糧囤睡不著覺,一遍遍地嘮叨:「銀子她娘,你要是活到現在就好啦!你要是活到現在就好啦!」
然而,合作社貸的款卻沒有還上。封鐵頭是打算從合作社賣花生米的收入中扣下還的,郭小說卻道:「先別忙,看看別的村還不還,人家不還咱也不還。反正錢是國家的。」一打聽,別的村也多是沒還。信用社主任大老黃也來要過,是口氣不是很硬。見他口氣不硬,村幹部就說今年社裡資金緊張,能不能緩到來年。大老黃說:「也行。其實上級有指示,要積極扶持農業合作化,收不上來就不要硬收。」村幹部們徹底放下了心,就把這錢分掉了。結果,貧僱農們的現金收入也比往年多了許多。許多人家用這錢為全家做了新衣,置了新被子,紛紛說****好。
這年秋後,天牛廟農業合作社擴展到了八十一戶,百分之八十是貧僱農。
這時,縣裡召開了一次農業合作會議,封鐵頭去參加了。他對別的內容記得不太清楚,但有一個口號讓他刻骨銘心,那就是:要使合作社社員的生活水平三五年內趕上富裕中農水平。鐵頭明白,就憑天牛廟合作社這個底子,三五年內趕上富裕中農完全是句空話。要知道,八十多戶社員,一半以上是難填的窮坑,光是叫他們一年到頭糧食不斷頓就很困難,啥時能叫他們吃不愁穿不愁?
鐵頭很犯難。想來想去,還是要多動員中農入社。社裡如果中農佔得多了,那麼社員生活的總體水平才能升上去。他回來把會議精神傳達後,又讓大家分頭動員中農入社。於是在年前年後,村幹部和一些合作社的骨幹們便整天往中農特別是富裕中農家裡跑。然而不知磨破了多少嘴皮子,效果還是不佳。
中農們入社的雖然還不多,但封鐵頭帶回來的那個口號卻讓他們知道了。──哎呀呀,農業社要趕上咱們!癩蛤蟆還要趕上馬駒子來!他們從心底里出鄙夷的譏笑。
這個口號在封大腳這裡卻引起了實實在在的警覺。三五年趕上,照他們這樣弄下去,有國家給錢,有那些好種子和肥田粉(他通過這一年的對比已經認識到那些東西確確實實能夠增產),也不是不能的。啊喲,如果真叫他們趕上,咱的臉往哪裡擱呀?咱是人家無數次來動員也不入社的呀!
不行,我要好好地弄,一定一定不能讓他們趕上!
大腳暗暗下了這樣的決心,更加盡心儘力地種地,也更加盡心儘力地持家。1955年春天,已經定親一年的枝子因為婆婆突然死去那邊無人做飯,只好倉促出嫁。綉綉道:咱閨女出門子,怎麼說也得給她置點像樣的嫁妝!大腳先是答應著,是等到了集上,看桌桌貴,看櫃櫃貴。最後終於置了幾件便宜的。拉回家綉綉看了說這怎麼行?大腳說:有這些就真好!你來咱家帶了些啥?這話又勾起綉繡的傷心事,便不再說一句話。倒是枝子心寬,一點也不計較,帶著那幾件便宜貨平平靜靜地出了嫁。
對自己的作為,大腳心裡也曾生出幾分愧疚,但他很快就原諒了自己。他想,我這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給閨女再多也成了人家的,我省下一些就能叫這個家殷實一些,就能叫這個家跟別人比試比試!
心裡邊順了,家的勁頭也更大了。在1955年這一年裡,他領著兒子家明與小舅子玉,起早貪黑,把地種得像繡花一樣精細了。
他雖然知道良種化肥能夠增產,但對它們依然有排斥心理。他認為,那些東西是農業社的東西,而農業社的東西他就不能用。
不用這些卻又想增產,他便採用一些別的法子。到了種麥子,為了能夠得到明年的豐收,決定使用他爹臨死時講過的一個辦法:把芝麻炒熟與麥種拌到一塊撒到地里,這樣,麥苗借了芝麻的力氣,能夠長得格外好。他就把家裡收的十斤芝麻全部用在了麥地里。這件事被別人現了傳開後,許多人都驚嘆:「哎喲,大腳今年種麥破了血本嘍!」
大腳萬萬沒有想到,這用熟芝麻墊底的三畝麥子,竟然沒能由他來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