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十九年前開拓這塊地時的情景:他掄著一把老钁頭,一下一下地刨著;綉綉拖著個大肚子,在他身後一點一點地撿那石頭。後來綉綉把孩子累掉了,她的血她的肉都埋在了這裡……這麼多年了,他為了讓這塊地肥起來,一年一年深翻,一年一年地往土裡加糞。終於,這地改變了成色,一點也不比別的地少收糧食了……這塊地就是這麼來的。而在大腳以前,世界上是沒有這塊圓環地的。這是大腳一生中最為得意的一件作品。他早就現過這塊圓環地的妙處,你在地里走,走一天、走一年甚至永遠走下去也走不到地頭。大腳曾無數次想:這塊地永遠走不到地頭好呀,在這裡,我的子孫後代也這樣走下去,永遠走不到頭,永遠永遠守住我給他們創下的這份家業!
是,我這塊地,我這塊用血汗換來的地,連同祖傳的十八畝地和我好不容易才置買的六畝地,卻都不是我的了!
大腳的心口窩疼得十分厲害,只好用手緊緊地捂住。
大腳在那裡蹲了好久好久,雪在他的棉襖與棉帽上堆了老厚老厚。
後來,他把頭抬起來,讓目光離開他自己的土地,向著遠處投去了。
隔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大腳猛然現:這時天牛廟四周的田野里已經有了好多好多的人。他們不知是何時走出村子的。現在,這些庄稼人都披著一身白雪,散在各處或蹲或站,在向他們的土地作最後的告別最後的憑弔!
大腳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他不敢再看了。他把臉埋在抱著雙膝的胳膊彎里,好半天沒再抬起來。
後來是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響起。他抬頭看了看,是在附近有一塊地的費文水。大腳擦了擦腮邊的淚痕。
費文水走到他的身邊,裝上一袋煙才開口說話:「兄弟,甭難受啦!」
大腳吸溜了一下鼻子沒有吭聲。
費文水巴嗒了兩下煙袋,又說:「甭想不開,這是天意。當朝天子要乾的事,神鬼都擋不住!」
大腳不明白他的話,向他的臉上投去了問詢的目光。
費文水從嘴裡拔出煙袋,向天地之間指點著:「你看這雪!它偏偏在今天下!這是什麼意思?很明白!很明白!」
大腳問:「什麼意思?」
「下了這場雪,你看你還能分清各家的地界?」
大腳便睜大了兩眼看。呵,果然,大雪茫茫,皚皚遍野,所有的土地都連成了一片,那些地與地之間作為界線的壕溝、田埂什麼的統統不見了!
大腳的心受到了強烈的震撼。他喃喃地說:「是這樣呀,是這樣呀……」
是,大腳對一些問題又心生疑問:土地都交了公,到底成了誰家的?是**的嗎?是**又不能來種,還是由咱們莊戶人種。是雖然咱種,那地卻又不是咱的。那麼到底是誰的呢?大腳想不明白。狠狠地用了陣腦瓜子還是想不明白。
雪仍在下,仍在紛紛揚揚地傳達著那種神聖的意旨。
送豬迎猴的那個年大腳過得恍恍惚惚。往年這個時候他在享受著種種熱鬧的空當里,會認認真真地思考一番新的一年裡自家農事的安排,同時對牲口加加料,讓它積攢起春耕春種所必需的膘力;還要對犁耙等農具進行一番檢修,以便到時候說用就用。但今年這些統統不用他操心了。地成了公家的,不用他考慮怎樣耕種;牲口已經讓社裡牽去一塊兒餵養,再不用他一夜起來幾次去牲口棚里伺候;就連大農具如犁耙之類也讓社裡收走,用不著他親自檢修了。
大腳感到心裡空空蕩蕩。許多年來,家裡的大事小事都離不開他,他有一種頂天立地的感覺,覺得自己在這世上是個非常有用的人。而現在,這種感覺一下子沒有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對自己的不自信。他甚至懷疑自己還有沒有必要再活在這個世上。夜裡,他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白天,他吃不下飯,從屋裡走到院里,再從院里走到屋裡,連他自己也不知要做什麼。「唉──!」「唉──!」小院中一天到晚迴響著他那悠長而沉重的嘆息聲。
看他這樣子,妻子當然憂心似焚,瞅空就勸導他一番。綉綉說:他爹,入了社不用自己操心好呀,你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就安安穩穩地隨著大夥幹活,享享福吧。又說:他爹,世道如棋局局新,人隨王法草隨風,興個啥法就啥法,別想不開了。大腳聽著妻子的娓娓話語,也頻頻點頭:是呵。是呵。俺想得開,想得開!是,夜深了他還是輾轉反側。綉綉實在沒有好辦法了,想起從前每次房事後男人都很快入睡,便主動將他往溫柔之鄉里引。大腳也隨著她走。但往往是剛剛上路或者走到中途就萎頹下來。綉綉問:怎麼啦你?大腳嘆口氣道:咳,俺又想起了那些事……綉綉再也無話勸他,只能把頭枕在男人的腋窩裡默默地聽他那一聲聲沉重的呼吸。
白天,兒子也多次勸他。他這段出去開會多,每逢開會便是這一家的代表,因而勸導父親的語言便有許多是從會上學來的。他說:入社好呀,入了社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大夥都過上好日子。這些話大腳聽不進去。兒子又說:爹你要明白,啥時候莊戶人也得靠力氣吃飯。有地咱靠力氣,地交了公咱還是靠力氣。靠工分吃飯,按勞分配,咱家怕誰?咱家光是整勞力就是三個!分糧保准不比旁人少!
這麼說,大腳慢慢聽進去了。他點點頭道:「嗯,我也尋思咱不比別人差。」
這以後,大腳便不那麼難受了。他開始平平靜靜地等待,等待著去社裡掙工分。
過了正月十五,社裡開始上工了。天牛廟的高級社這時已經有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叫作「紅星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社長是封鐵頭,副社長是郭小說和寧山東。寧蘭蘭還是婦女主任,膩味還是治保主任。社內劃分為六個生產隊,土地與勞力都搭配得差不多少。剛開工這天,各個生產隊都集中起全體男女勞力,先放了一掛鞭,然後由生產隊長分派活路。
大腳一家被分在第三生產隊,隊長是費大肚子的兒子籠頭。籠頭因為出身好,這兩年在初級社裡幹活積極,便被社委會任命為三隊隊長。一看由他來領導,大腳立馬覺得來氣:你種過幾年地?你家原來的地都叫你爺們兒踢蹬光了,你憑啥本事當這個隊長?但這話他只能在心裡咕噥,是不能說出口來的。便站在那裡看他怎麼派活。
籠頭是第一次在幾十口子面前說話,緊張得額頭冒汗結結巴巴。但他還是將第一天的活路說清楚了:一部分人去使牛耕地,一部分人去鋤麥苗子。
大腳是希望去耕地的。每年的春耕開犁,在他眼裡都有一種神聖的意味。雖說這幾年兒子能夠使牛了,但每年的頭一天卻都由他親自掌犁。他覺得只有走走那第一道墒溝,親自感受一下那墒溝里散出來的腥乎乎的初春陽氣,心裡才能踏實,對一年的農事也似乎有了把握。他希望籠頭會滿足他這一心愿。是,籠頭把去耕地的勞力一一指派完畢,就是沒點他大腳的卯。他實在忍不住,就大聲說:「我也去耕地!」籠頭見是他在叫喚,臉上現出一絲譏笑:「你能耕地?」大腳一聽這話就惱了,說:「我耕了大半輩子了,還不能耕!」然而籠頭不再理會他,轉身布他的另一項指令,讓其他的勞力都去西北湖鋤麥苗子。大腳不甘心,又說要求去耕地,費大肚子開口為兒子維持秩序了:「得服從領導呵!這不是單幹的時候了,如今社會(主義)了!」大腳生出一肚子氣,只好不作聲了。
在大腳扛鋤的光景里,被指派耕地的人已經拉出牲口下湖了。大腳看見了他的「黑大漢」。在牛群經過他的身旁的時候,清清楚楚看見「黑大漢」抬起頭與他對視了一眼,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牛眼中的依戀與悲傷。我的牛呀,我那多年來相依為命的牛呀,我今天卻不能跟你一塊兒下地了!
大腳呆立在那兒,一直看著「黑大漢」在別人的驅趕下出了村子。
等第三生產隊二十多名社員走到西北湖,日頭已經東南晌了。要鋤的第一塊麥子,竟是大腳家的。就是這塊麥子,他為了增產,便用了庄稼人一般不捨得用因而將要失傳的辦法:用熟芝麻拌種。這辦法果然見效,眼下那苗子黑綠黑綠,比周圍哪一塊都顯得旺相。在地頭稍作歇息時,眾人說起這事來,都說大腳種地真破本兒。大腳聽了心裡十分慰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