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幹活了,眾人呼呼啦啦走到了地頭。這一下讓大腳感到了彆扭。他幹了半輩子農活,還從來沒跟這麼多人一塊兒干過,更何況是在他的地里!看那麼多人光是因為數壟排鋤就費了老大一會兒工夫,大腳心裡說:這麼多人幹活就是窩工呀。他沒跟大夥挨在一起,而是去地的另一邊插下了鋤。不料籠頭卻喝道:「到這邊來!不要弄亂了套!」大腳說:「在哪邊鋤還不是鋤?」而籠頭卻不答應,堅持要他跟眾人靠在一起。大腳只好拉著鋤走過來,嘴裡嘟噥:「你看,俺鋤了三十年的地,如今倒不會鋤了,得讓人家教著啦!」
鋤地的「一」字陣容總算排好,大夥便開始鋤了起來。這麼多人在一起當然是要說話的。有男有女在一起也免不了開開玩笑甚至打情罵俏。大腳聽起來就很不習慣。心裡說:一心不能二用嘛,你一邊說一邊干能不分心?
這麼想著,他就注意觀察一些人幹活的質量。他看見,一個他叫不出名字的年輕媳婦一邊鋤一邊跟別人開玩笑,手中的鋤掄得不那麼對頭。他實在忍不住,就走過去看了看。這一看不要緊,小媳婦鋤的地讓他觸目驚心:在她的身後,許多草還健康地站著,而一些好好的麥苗卻身首兩處。這麥苗,是他親手撒下熟芝麻才養成這樣的呀!他氣得把大腳一跺:「是吃人糧食的嗎?瞎了眼啦?」
小媳婦聽了回頭一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是片刻之後她把小鼻子一皺,說道:「喲,這樣管人家,是隊長呢還是社長呢?」大腳吼道:「我就要管!這是我的麥子!」小媳婦笑了:「你的?咯咯咯,大叔你還說是你的?」
大腳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就在這時,一股血從胸中直涌腦門,他把鋤往肩上一扛:「日他娘的,俺不幹了行不行?」說著就朝地外面走去。他聽見,身後籠頭批評了小媳婦幾句,又直著嗓子喊他:「大叔你回來!集體化了,得有集體化的紀律!」
是大腳卻沒回頭。
事後,大腳一連在家裡躺了三四天,任老婆兒子怎麼解勸也不起床。家明只好與他的小舅玉繼續去隊里上工。
這天晚上,大腳草草吃了點飯,又躺到床上抽悶煙,后街上的費文良忽然到了他家。費文良壓低了聲音跟他說:「大腳哥,你跟我到寧學武家。」大腳問:「去他家做啥?」費文良說:「商量退社的事。」大腳吃了一驚:「這社還能退?」費文良說:「怎麼不能退?人家外村都已經鬧起來啦!」大腳眼睛一亮,立馬下床跟他走。到院里正遇著綉綉從兒子屋裡出來,問他去哪,大腳說:「串個門去。」三步並作兩步走出了門去。
寧學武是村裡有名的富裕中農,入社前有四十多畝地,兩頭牛,六間大瓦房。大腳跟著費文良走到那個整整齊齊的院子門口,門旁樹陰里閃出一個人來,走近看清是他們二人才開門讓他們進去。大腳想,還有站崗的來!便覺出今晚他參加的這一活動非同尋常。
屋門也是關著。走進屋裡,大腳看見已有二十多個漢子擠坐在裡頭,人人嘴裡的煙袋都「吱吱」叫,屋裡的煙氣嗆的人直想咳嗽。大腳不便說啥,也蹲到牆角里抽煙。另一個牆角里,寧學武正在與兩三個人嘀嘀咕咕。
當又有三四個人進來,寧學武站起來咳嗽一聲說話了:「兄弟爺們,今晚上把大夥找來幹啥,我不說大夥也明白。大夥都是莊戶人,都有一份家業。咱們的那些地,不是像寧學祥那樣,硬霸了人家的,是咱們的老祖一輩輩出力流汗創下的。是,如今叫人家一張嘴就收去了。大夥想想,這事行嗎?」
一屋子人頭都晃動起來。人們七嘴八舌:「不講理呀!」「胡來呀!」「這是殺正經莊戶人呀!」……
寧學武接著說:「不行,我是死也不甘心!我尋思大夥也是這樣!現在外邊好多村子都鬧起退社了,我二姑那個庄,梧桐嶺,已經有一多半的戶退了社,地還是各家種各家的。咱們也得這樣干!」
屋裡的人們齊聲響應:「干!干!」
在寧學武旁邊蹲著的費文良站起身說:「這不是弄著玩的,要干就得干到底!咱們先喝個齊心酒!」
說著,他就倒酒。原來牆根早預備好了一罈子酒和三個大黑碗。這時,寧學武的大兒寧順芝從院里提來了一隻大公雞遞給爹。寧學武也不用刀,狠狠地在雞脖子上咬了一口,那血便汩汩滴入三個碗里。他把大公雞扔掉,端起碗,一字一頓地說:「鬧垮農業社,要地要牛!有馬同騎,有禍同當!誰有二心,不得好死!」
在場的人全都從嘴裡取下了煙袋,瞪起眼睛。在寧學武喝了第一口後,那三個碗便在一隻只手上傳遞著,誰接過去就狠狠地喝上一口。
酒到了大腳手裡,他一下子嗅到了那股血腥。在這一剎那他突然意識到,他今晚上參加的是一頂十分危險的行動。啊呀,又是地,又是血!這地和血是分不開了。是這些人能鬧成嗎?他想起了幾天前費文水跟他講的「天意」和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他的心開始戰慄,他突然想退出這次行動。
但他又不能不喝。但他又實在喝不下去。他便將嘴唇在碗邊蹭了一下,沒把酒喝進一滴去,接著將碗傳給了別人。好在屋裡燈光太暗,人們沒看見他的作假。
喝完酒,寧學武便與眾人商定了行動計劃:今天晚上散會後各人再聯絡一部分人,明天早晨上工時在各個生產隊一塊鬧,牽回自己的牲口,各家到各家的地里幹活去!
大腳一夜無眠。綉綉看出他有心事,便問他出去做啥了,大腳如實以告。綉綉沉吟了片刻道:「我看你甭去鬧。沒有好結果的。」大腳說:「我看也是鬧不成。」綉綉說:「那咱們就不去了。」大腳說:「不去不去。」
是第二天早晨,大腳卻說啥也在家待不住了。他對綉綉說:「我去看看。我只是看看!」然後急急走出門去。
他剛走到西街口往日上工集合的地方,那兒的行動已經開始了。只聽有人吆喝:「走,去牽牛呀!誰家有牛不牽就是雜種操的!」一群人轉眼間炸了營。一些漢子就往牲口棚那裡跑。急得籠頭一蹦三尺高大喊:「要當反革命呀?要當反革命呀?」見喊不住他們,便急忙找社幹部們報告去了。
大腳站在那兒愣了愣,也立即一歪一歪向著牲口棚跑去。他也要去牽自己的牛去!他太想再趕著他的「黑大漢」去耕自家的地啦!
到了那裡,所有的牛驢幾乎都物歸原主。主人們情緒高漲地牽著它們離開牲口棚,向自己的家裡走去。牲口棚里只剩下了大腳的那頭牛。看到離家月余已經變瘦了的「黑大漢」,大腳鼻子一陣酸。他拍拍牛頭道:「咱們回家。咱們回家。」
天牛廟退社風潮的出現當然是不能容許的。就在有牛的戶自己耕了兩天地之後,他們聽到了封鐵頭在村部大榆樹的高杈上用鐵皮喇叭筒下的通知。他要求全體村民晚上都到村前鐵牛那兒開會去。「不去不行!誰也不能不去!」鐵頭用那種帶了金屬味道的聲音一遍一遍強調。
正吃晚飯的時候,大腳也接到了費文良來下的通知。費文良把他拽到屋裡小聲告訴他,讓他開會時帶著棍子。大腳驚問:「帶棍子幹啥?」費文良道:已經打聽清楚了,今晚上開的是整鬧社分子的會。鄉里不光來幹部,還調了三四個村的民兵,準備在開會的時候抓人。費文良讓大腳爺兒倆都準備好,一有事就開打個奶奶的!
費文良走後,大腳嚇得夠嗆。他想了想,決定今天晚上的會他不去參加。飯後兒子要去開會,他想不讓去又不便告訴他底細,只好囑咐他:你去就去,是一看著有事就趕緊往家跑。家明疑疑惑惑地答應了。
晚上的村民大會還沒開始就充滿了緊張氣氛。村裡有個留聲機,以往每次開會前都放上一段,讓村民們聽聽呂劇《小姑賢》或者《王定保借當》。是今天晚上沒再放。檯子上只有兩盞汽燈呼呼地亮著,治保主任膩味背著一支「三八大蓋」在台上走來走去。這是一種極為少見的場景。
而人們也突然現了與其對峙的另一方。那是一些中農們。他們都隨手提著一根棍子,而且到這裡後自動聚成一堆。
這情況讓膩味覺了。他將胸脯一挺大聲喊問:「帶棍子幹啥?」費文良答:「沒聽說嗎?這些日子鬧瘋狗,帶棍子打狗呀!」膩味看了他們幾眼,沒再說什麼,卻轉身向村裡走去。人們知道,他是向封鐵頭報告去了。於是寧學武他們便急急忙忙加快集結速度,很快,帶棍子與不帶棍子的,在鐵牛旁邊坐成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