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夏天與秋天,羊丫加緊了她的愛情追求。
羊丫這年虛歲二十五。打十九那年,就陸續有人給她說婆家,單是王家台的老媒婆花春子就在兩年間為她物色了三個主兒,是羊丫均不答應,誰來提親她都說「不忙」。頭兩年這麼說,她的養父封大腳還不在意,後來聽她老是如此表態就火了,私下裡對老婆綉綉說:「還不忙!要在咱家裡養老呀?」他還告誡老婆:「閨女大了不留,留來留去是個愁。好出門子了不出,弄出個醜事看你的臉往哪裡擱!」這話把綉綉也說得急了眼,便時常到東廂房裡摸養女的心思。然而摸來摸去摸不出道道,羊丫老是哪句話:「不忙就是不忙嘛!」綉綉說:「怎麼不忙呢?都老大不小了。」羊丫揚著臉說:「想攆俺走呀?是俺沒吃你們掙的,俺一年掙三千分!」綉綉聽羊丫這麼說,再加上羊丫早已知道自己不是她的親生閨女,覺得說話不那麼氣實,便只好揣著悶葫蘆回到自己屋裡嘆氣。
老太太嘆氣,羊丫也在自己屋裡嘆氣。許多個夜晚她一個人久坐在如豆的油燈旁邊,獃想一陣子,自嘆一陣子,然後抬起雙手焦躁地抓撓著自己的短。抓撓下幾根頭,就去燈上燎。吱兒,吱兒,隨著一根根頭的變焦變短,一股刺鼻的糊味兒也在屋子裡瀰漫開來。燒完手裡的,再去頭上抓撓,抓撓下來再燎。直到頭上沒有浮抓撓不下來了,她便再躺到床上呆。呆上一陣,她常常會抱緊被捲兒並用兩腿死死夾住,像高燒一般打著哆嗦小聲叫喊:「合作!合作!合作合作!……」
羊丫是在五、六年前愛上封合作的。1968年**下「最新指示」:「農村小學附設初中班好,學生在學校學習幾年之後,又以回到生產勞動中去。」據此,三里路之外的鼓嶺完小辦起了第一個初中班。那時,羊丫、她的侄子封運品以及西院的封合作都已念完小學在家拔豬草,這個班招生時都入了學。此後的二年里,他們三個同齡人便每天帶著煎餅一塊兒到鼓嶺上學。那時候的教學很不正常,學語錄、做軍事體操、幫生產隊幹活,整天就是這一套。封運品的爹封家明現了這點經常嘟噥:「那是上的什麼學?要是幹活還不如回家干!」大腳老漢也有同感,爺兒倆便決定把姑侄倆拉下來再給家裡拔豬草。這事多虧封合作幫了忙。他不願他的兩個同伴失學,讓他爹封鐵頭向大腳爺兒倆做工作。封鐵頭對兒子十分疼愛,就依了兒子的意思批評大腳爺兒倆的短淺目光,使他們打消了主意。在這件事上,羊丫十分感激封合作,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偷偷寫道:「我要好好學習,和封合作同學並肩前進,永遠永遠!」
不料,初中畢業再升高中時她便不能跟封合作並肩前進了,因為運品得到了爹的允許升高中,羊丫卻沒得到養父的批准。羊丫不願意,到她娘跟前哭,希望娘能幫她說話。娘說我不是沒幫你說話,我這些日子哪天夜裡也跟你爹叨叨這事,是他就是不答應咋辦?羊丫無奈,又到村西頭哥哥家去求嫂子幫忙,以便能讓自己和運品一塊兒升高中。不料細粉聽了她的話卻哧哧冷笑。羊丫說你笑啥呀?細粉眼瞅著房頂道:「我笑有的人沒個數,一個來路不明的丫頭片子上了初中還不識足,還要再上高中!」「來路不明?」羊丫當即愣住了,驚得眼圓嘴圓半天沒能恢復,多年來她身後那些莫名其妙的指指戳戳全與細粉的話彙集在一起,形成了一個萬斤重的問號擠壓著她的心。她定了定神便向細粉追問她的來歷。細粉先是不肯講,後被問得急了把手一拍道:「咳,反正你是早晚要知道的,告訴你就告訴你吧!」
羊丫知道了自己的出身之後恨不得立馬死掉。她沒想到自己竟是一個人們最為鄙夷的私孩子。她心想,我不活啦,堅決不活啦。別的死法我不會,我就不吃飯把自己餓死吧。於是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再也不起來。她的養母去她床前切切相問:「閨女,你心裡有啥事?有事就跟跟娘說。」羊丫哭著道:「你甭說了,你哪是俺娘?」綉綉一愣:「羊丫你怎麼說這話?誰跟你說了啥?俺不是你娘是啥?」羊丫道:「甭說了,俺都知道了,俺嫂子把一切都跟俺說了。」綉綉一瞪眼:「她是胡說八道!你別信她的!」羊丫卻不再聽她說,只是閉著眼喃喃道:「俺不活了,俺死,俺死呀!……」
綉綉知道事實真相已無法掩飾,便坐在那兒流淚。聽羊丫老說要死的話,她擦一把淚水說話了:「羊丫,你也十六七了,你的身世知道了就知道了吧。是我得跟你說,你不能想不開。這人呀,來到陽間就是受罪的。誰受的罪多誰受得罪少都是一定的。你不把該受的罪受完,閻王爺還會再送你到陽間受罪。所以人不能隨便死。你隨便死了也是罪過。唉,受吧,受吧……」
羊丫早從村中別人嘴裡粗略地知道了養母當年的遭遇。聽她這樣說,想想這些年她遭的罪,以及她對自己的養育之恩,心中大慟,張口叫了一聲「娘」,就與養母緊緊抱在了一起……
高中沒再上,羊丫從此在隊里干起了農活。打這個時候起,羊丫才意識到自己心裡已經裝上了一個人。這人就是封合作。封合作一天到晚老在她的眼前晃。她知道這是虛的,就在早晨晚上想方設法看一眼真實的封合作。她家的豬圈壘在門外,餵豬的活兒便成了她的,她倒上豬食也不走,就站在那裡等待著封合作出門進門的身影。這情景被大腳老漢誤解了,覺得這個養女又掙工分又做家務,真是勤快愛的好孩子。不料沒過仨月,封鐵頭在村東頭蓋起了新宅院,全家搬離了這幾間住了好幾輩的破屋,羊丫就再不去豬圈了,餵豬這任務又落到了養母肩上,這種變化讓大腳老漢莫名其妙。
兩年過去,封合作高中畢業又回村幹活。由於不在一個生產隊,羊丫平時與他見面的機會還是很少。好在封合作當團支部書記,有時候組織團員青年開展活動,羊丫在這個時候便能見一見他的心上人。儘管心裡有無盡的思念,羊丫卻是無法向他表達的。她自卑。她一想起自己那極不光彩的出身就羞慚得恨不能找個縫兒鑽到地底。
去年,封合作的爹因為年老不再當支書了。上級來調整班子,按照老鐵頭的意思,讓早已死去的村幹部郭小說的兒子郭自衛當了書記,封合作則當了副書記。村裡有人說,這樣安排是暫時的,天牛廟的大權最後還是得封合作掌。封合作有了這樣的地位和前程,羊丫對自己所追求的愛情更是不懷一絲指望了。
但羊丫還是想,還是將一顆心全放到封合作身上。就這樣一年一年下去,她已是二十五歲了。
在一個個難眠之夜,羊丫一邊思念著封合作,一邊又為自己感到憐:看吧,你這麼偷偷愛了人家多年,人家還一點不知道呢!她想我不能這樣,我得叫她知道。羊丫還想,我瞅個機會把身子給他吧,他就是要了我的身子卻不娶我,我也心甘情願!
這麼想著,羊丫的身心便有一股強烈的衝動。這麼想了一個夏天,眼看到了初秋,她便決定付諸實施了。
這天是陰曆的七月二十三,半邊月亮從東山頂上冒出來已是十點多鐘。封合作就在這時候走出了村子。一進入秋天,天牛廟正副兩位支部書記每天晚上都要出去巡邏。雖然村外每一片田野都已安排了看青的,但他們還是有責任到地里走一圈。要知道,隨著莊稼的漸漸成熟,社員們的缺糧程度也日趨嚴重。在這個時刻,不把莊稼看緊是不行的。封合作負責的是大隊的東半部土地,每晚從村東頭下地,從東南方轉到東北方。此刻,封合作並不知道有一位姑娘正揣著一腔火熱的情愛在前面等他,他只是一邊吸著兩毛錢一盒的「豐收牌」紙煙,一邊不緊不慢地往地里走。
走到離村有一里路的地方,在他前面的路邊上突然有個人站了起來。他問是誰,一個女聲低低地回答是我。他走近了一看,原來是羊丫。這識字班不說話,只在月光里拿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定定地瞅他。封合作問:「你在這裡幹什麼?」羊丫還是定定地瞅著他,開口反問:「你猜俺幹什麼?」封合作淡淡一笑:「你要幹啥我怎能猜著?」羊丫恨恨地將腳一跺:「等你!」接著,她往路邊的楊樹上一撲就哭開了:「封合作,俺都等了你八年了,你一點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