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信綉綉老太立馬哭開了:「你說這孩子,過年了怎麼還不來家呢!」大腳老漢也是眼淚汪汪,一邊抖抖索索地裝煙一邊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孩子一個人在那邊混,怎麼能行呵!」
只有羊丫的態度與他們截然相反,她把信紙一抖說:「運品走得對!在哪裡也比在家裡強!」另外幾人聽了這話都向她翻白眼。
一天又一天,就到了年根兒。因為缺錢,豬肉沒能割來,大年三十包餃子便用了豆腐餡。羊丫並不難過,她一邊拌餡子一邊說:「素餡子好,吃了心裡素凈!」到了晚上應該包餃子了,羊丫知道養母的眼不行,便叫來了幾個要好的姑娘幫忙,一會兒就包好了。接著,幾個姑娘便到東廂房裡去打牌守歲。她們打一陣子「五十k」,再打「爭上游」,一邊打一邊嘻嘻哈哈。
打到下半夜,正當姑娘們哈欠連天的時候,只聽堂屋的門響了一聲,院里隨即響起大腳老漢一輕一重急急促促跑出來的聲音。老漢喊道:
「了不得啦!鐵牛又叫啦!又要出大事啦!」
姑娘們隨即也跑了出去。這時她們是聽到了牛叫,而且不是一頭兩頭,遠遠近近都有。
大腳老漢抖抖索索地又說:「跟四六年一樣,又是鐵牛先叫的,是鐵牛叫了三聲以後那些牛才叫的!我聽得清清楚楚!」
幾個識字班覺得老漢說得有些玄,不再予以關注,又回到屋裡打牌。是老漢還站在院子里大聲自語:「要出大事啦!要出大事啦!」
老漢這麼自語了幾句,又急乎乎回屋裡摸出一刀火紙,在腋下夾著去了村前。
在子夜的沉沉黑暗中,鐵牛正卧在那裡。這時的它卻一聲不響了。聽聽村中,那一片牛叫還在繼續。大腳老漢蹲到它跟前把紙點著了,就著那朵跳跳躍躍的火,他瞅著鐵牛在心裡問:剛才是你叫的吧?
這問剛一出,老漢忽覺心裡一動,似乎是鐵牛在回答他:是,是我叫的。
老漢又問:你為什麼叫?
然而他沒等得到鐵牛的回答。他又在心裡連問兩遍,心裡還是虛虛地沒有答案來填充。老漢便不再問了,隨後懷著無比的敬畏,跪倒在地認真地叩了三個頭。
這時,牛叫聲已不單是天牛廟有了,好像遠遠近近的村子裡都有牛叫,除夕夜的廣闊原野開始騷動不安。
許多年來,寧玉一直認為自己早已死了,是在1966年的冬天死去的。
那是一個不堪回首的冬天。膩味再度掌上大權,當了天牛廟村的「文革委員會」主任。與外村的文化大革命不一樣,他沒認真去斗當權派,只把封鐵頭踢到一邊就算了。膩味乾的,主要是除「四舊」和斗「地富反壞」四類分子。除四舊的第一個行動是到村前砸土地廟。他領著一幫年輕的紅衛兵扛著钁頭赳赳而去,劈哩啪啦一陣子,就把土地老爺洗心革面才換來的青瓦小廟給放平了。只是在刨牆根時,從裡面清出三大盤約十多根蛇,稍稍給了紅衛兵們一點驚嚇。這一行動結束,便是從各家清理「四舊」。寧、費、封幾姓家譜清出來了,一些人家藏的字畫與書籍清出來了,連一些婦女藏的銀首飾也清出來了。也就是在這次行動中,綉綉年輕時戴過的那個玉佩也讓人記起,讓人勒令交了出去。這些「四舊」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暴露的,膩味便組織了一次遊行展覽:牽出幾頭老母驢,讓它們身披寫滿各姓譜系的白布,馱上兩籃舊書舊畫,再在頭上別著銀首飾,蹄子上戴著銀手鐲。母驢們經過這麼打扮也不害羞,在人叢里和口號聲鬨笑聲中怡然前行走得像大家閨秀。遊行結束,在村前鐵牛旁邊將能燒的堆起來一火焚之,不能燒的就拿回村裡放著。
這些除得差不多了,紅衛兵意猶未盡,便尋找新的目標。有人提出,學校里那兩個來自青島出身資本家的夫妻老師有「四舊」之一的舊習慣:他們不像當地貧下中農那樣夫妻分作兩頭睡覺,而是每天都睡在一頭。這事,不光有人看見過,而且他們白天把兩個枕頭並排放著就是鐵的證明。於是紅衛兵就殺往學校,掃除資本家老師的舊習慣。為了懲罰他們,紅衛兵把床抬出來,非讓這兩口子當眾表演不。兩口子畏於紅衛兵的強大聲勢,只好上床並肩躺下。不過他們這麼一躺,大家都覺得太刺激,忍不住浮想聯翩。有的小青年便嬉笑著叫:「壓摞呀!壓摞呀!──人壓人呀,不算欺負人呀!要想增加人呀,還得人壓人呀!」這麼一叫,兩口子就抱在一起哭了。膩味主任覺得小青年這麼吆喝不好,干擾革命大方向,便宣布了這些行動的結束。
對四類分子的鬥爭也在步步深入。寧玉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挨斗的。開了兩次會,被斗對象只有七八個,膩味覺得不夠勁,便將鬥爭範圍擴大,選了三個地富子弟,其中包括寧玉。同時,還選了兩個「流氓成性」的壞分子。這兩個狗東西家中有老婆還不滿足,還與別的女人弄景景,不鬥他們一傢伙也實在不行。這樣再開會被斗對象就多了,在台前一站一大溜,讓紅衛兵們很來情緒。每逢批鬥,紅衛兵都要給這些人戴上「驢x帽子」,因為他們在公社和縣城看過遊行和批鬥,那些被斗對象都戴一種又粗又長近似叫驢的胯間物的紙帽子,便給這紙帽起了個別緻名稱。不過,他們製作起來充分揮了藝術才能,將其做得更加相似。寧玉等人就經常戴著「驢x帽子」挨斗。先是彎腰低頭認罪,然後就是「休息」。這種「休息」最吃不消:紅衛兵將一把用秫秸紮起用紙糊起的「凳子」放到他們的腚下讓他們「坐」,他們只得做騎馬蹲襠式,拿出一個坐的樣子。有幾個年老的或是女的堅持不住,一腚夯下把「凳子」坐壞了,就會招來一頓揍。寧玉等幾個地富子弟因為年輕尚能「休息」下去,紅衛兵覺得這樣不過癮,就讓他們「篩糠」,把他們的棉襖給扒去,讓北風稍一幫忙,他們的全身便果然抖個不停……
寧玉不知這種日子何時才能結束。這種日子不光折磨他的身體與精神,還嚴重地粉碎了他想結束光棍生活的渴望。自打十六七歲開始他就想女人了,然而一直到二十六七也沒有人給他提親,他的老姐姐四處求人也沒有乾的。寧玉明白,這全因了他的成份: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再生養小地主羔子。是,那種**依然存在。他的被子每年均遍布精斑,老姐姐每逢給他拆洗都是淚眼瀅瀅。現在一上台挨斗,娶妻的事就更沒有指望了。意識到這點,他便對**和**充滿了仇恨。尤其是對直接與他作對的膩味恨之入骨。在那一個個漫漫長夜,他讓仇恨與**折騰得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他漸漸醞釀了一個計劃:去強姦膩味的閨女小面。小面剛剛十九歲,因為娘漂亮她便也俊,一張臉像面一樣白,因而被人叫作小面。寧玉想強姦小面以達到兩個目的:一是報仇;二是作一回男人。每想到這,他便有一種難言的衝動,只是在又一次弄髒被子之後,另一種與之相對立的念頭才從他的內心深處陡地升起,像太陽曬化霜雪似的把他的計劃取消。
雖然經常挨斗,生產隊的活兒還是得干。這天,隊里派人去縣城賣已經喂大的豬崽,讓寧玉也去。到了那裡,寧玉的感覺是比村裡還要亂。滿街的紅袖箍,滿街的大字報。不時有一隊隊年輕人舉著紅旗呼嘯而過,也不知是幹什麼。當他們賣完豬崽在大街上走時,忽然又出現一夥紅衛兵邊跑邊喊:「好消息好消息!特大好消息!」同時還把一張張紙往人們手裡遞。寧玉接過一張看看,上面印著這樣的話:「特大喜訊: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世界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身體非常非常健康,最近經中外專家鑒定,年齡至少能達到一百四十歲!這是全世界革命人民的最大幸福,是全世界革命事業不斷勝利的靠保障!讓帝修反抖去吧!讓資產階級當權派哀鳴去吧!……」
寧玉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家的。他在他的小西屋裡躺下,又從兜里拿出那張傳單看了一遍,心裡一遍遍地念叨:完啦,完啦,一切都完啦!我是熬不過姓毛的啦!
他一躍而起,打算立即實施他的復仇計劃。他知道小面因為家裡缺少鋪蓋,每天晚上都到一個叫雨雨的姑娘家中與她通腿睡覺。寧玉打算晚上埋伏在小面要經過的路上,等她走近便抱住她並捂住她的嘴,或者乾脆就把她掐死,然後扛到村外荒地里去……想到這裡,他的陽物便衝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