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沂東縣在每年的正月里都要召開縣、公社、管理區、大隊、生產隊五級幹部大會,總結上年工作,安排當年計劃,也算是一年一度的「誓師大會」。會在縣城開,幾千人湧進去,縣直機關的每個單位幾乎都作了大會的臨時宿舍。這種會一開就是五六天,大會中會小會連環套,每個公社開辦一個食堂,真正是熱氣騰騰。
對這個會全縣上下一過了年就開始準備。準備工作千頭萬緒,歸根結底還是往會上領人最難。領誰?領生產隊長。每年秋後,這些共和國的最低一層幹部們多數不願再繼續吃苦受罪,一躺一大片,集體的事再也不問。這叫「伸腿」。那麼每當過了年,村幹部首要的工作便是幫生產隊長「蜷腿」。讓他們爬起來,再充當一個生產隊幾十戶人家的領導者。而「蜷腿」成功的標誌,便是看他去不去開五級幹部會。如果去,那麼他就等於和大隊訂下了再干一年的契約。
這年秋後,天牛廟村八個隊長有七個伸了腿。一過了年,支部書記郭自衛就急得嘴上長了燎泡。因為五級幹部會年前就下了預備通知,定在正月十七召開。從初三開始,管理區紀書記就挨村統計,到底還有多少隊長的腿在伸著。郭自衛親眼看見紀為榮有一份「伸腿蜷腿一覽表」,全管理區的隊長姓名都在,誰的腿是蜷著的,誰的名下便是一條紅杠。而鐵牛廟的紅杠只有一條。紀書記說:「生產隊長在最基層,不把他們拉去開五干會,工作叫誰落實?」他命令郭自衛,讓他在正月十五之前一定要把所有隊長的腿給蜷過來。正月十六報到的時候如果缺了一個就拿他是問。
郭自衛感到壓力很大,便到老書記那裡討主意。自從三年前老書記把位子讓給他,他大事小事依然聽老書記的,唯老書記的馬頭是瞻。他把給隊長蜷腿的事一說,老鐵頭胸有成竹:「支部委員包到人,分頭動員。實在不行就組織社員選舉,選上誰就讓誰干!」郭自衛覺得是應該這樣辦,急忙把支部成員找來分工包人。六個支部成員,郭自衛主動提出動員兩個,其他幾人一人一個。在確定具體對象時卻生了爭執,分給誰誰就說自己包的難。郭自衛只好說:「抓鬮!」於是各人所包對象就由一個個紙蛋蛋決定了。
封合作抓的是封家明。他決定當天晚上就去。自從把王作蘭娶來家,他是越來越不願在家裡久呆了。他也痛恨自己:本來在白天看著那個肉堆就噁心,是一吹了燈卻不避免地束手就擒作了王作蘭的俘虜,而且有時一夜還作好幾次。夜晚的**,白天的精神,形成兩把兵刃一天天地對他進行著夾擊,讓他心情悒鬱不堪,一張臉也漸漸少了血色。他就帶著這樣一張臉去了封家明家裡。不料,一進門他卻看見羊丫坐在那裡。他覺得十分尷尬。他想起了她對他的痴情以及他對她的絕情。封合作心想,說實話,比起家裡的那個肉堆,羊丫是不知好了多少倍的。唉,說一千道一萬,就怨中央文件下晚了,如果早下兩個月,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接納她的!是如今什麼都完啦!封合作進門時深深嘆了一口氣。
羊丫見了他神情也有片刻異樣,但轉眼之間就恢復了正常。她說:「喲,封書記來啦?坐吧。」封合作便笑笑:「你也在這裡呀?有什麼事嗎?」是羊丫說:「俺是找俺哥要運品的地址的。」「找他的地址幹啥?」「寫封信問問,那裡俺能去不。」封合作的心裡便「咯噔」一跳。他想這都是我逼得她呀,是我拒絕了她的愛讓她走投無路的呀。想到這裡心裡湧上一片深深的歉疚,坐在那裡不知說什麼好了。是羊丫好像並不太難過,她用一張紙抄好地址,站起身跟他說一聲「走啦」,就輕輕盈盈離開了這兒。
心情不好,思想工作便也沒法出色。他對封家明的第一次動員失敗了。儘管他一再強調隊長工作的重要與光榮,儘管封家明的老婆也希望男人繼續當中央領導在天牛廟村第二生產隊的代理人,是封家明只有那幾句話:「不幹了!堅決不幹了!人心這麼散,沒有一個聽嚷嚷的,咱還幹個啥?」
隔一天再去,儘管封合作這回是苦口婆心,封家明還是不點頭。
其他支委的工作也不順利。眼看過了初十,時間不等人,有的支委就採用了選舉的法子。這種選舉十分艱難而尷尬。在選舉前,有的隊長先聲明不能選他。有的還當眾詛咒:「誰要是選我不得好死!」等選舉結果出來,被選上隊長的人如喪考妣,表示堅決不幹,然而支委幹部說話了:「這不是我的意見,這是大夥的意見!你不幹再叫誰干?」加上社員中間有人插嘴勸說,被選的人只好委委屈屈地應下。
封合作做不進工作去,但他又不想組織選舉。因為他了解這個二隊,目前最合適的隊長人選還是封家明。這人莊稼活樣樣精通,幹活從不偷懶磨滑,在過去就是個生產隊長的材料,只是因為他不是貧下中農便沒敢重用。去年秋天費小桿讓紀書記撤了職,他頂上去正合適。
他決心把封家明的腿蜷過來。他見自己不能完成這任務了,便把老頭子搬了出來。
老鐵頭聽了兒子介紹的情況決定親自出馬。這天早晨往肚裡裝了茶,就慢悠悠地來到了封家明的家裡。他一去把這家人全嚇了一跳。因為在他們與老人分家搬到村西十幾年來,老鐵頭還從未踏進過這個院門。於是便慌慌地笑著招呼笑著讓座。細粉會說話,此時大爺長大爺短地連聲叫,並找出錢來讓二兒子運壘趕快去買「洋煙」。
老鐵頭坐下後瞅著封家明說道:「家明侄子,聽說你不願干隊長?」
家明低下頭說:「是。」
老鐵頭說:「得干呀。如今上級不叫講成分了,你當隊長正合適。」
封家明咧咧嘴說:「如今隊里的事,真愁人。」
老鐵頭說:「工作哪有一帆風順的。拿我這些年來說,就容易嗎?」接著老鐵頭就向封家明講起了自己的歷史,主要意思是怎樣克服困難帶領全村社員一步步走上社會主義道路。封家明早就聽說過,他每年正月里向伸腿的隊長們做工作都是講這些,把人家都講煩了,有的人不但不聽並且頂撞嘲弄他。是封家明不敢這樣做,因為他是第一次跟這老漢打交道,而這老漢在他眼裡是威嚴的化身。
在老鐵頭說話的過程中,細粉不住地在一旁訓男人:「你看你,干就是了,還用老書記費這唇舌?運品他爹,你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你說你是什麼驢性!」
經老婆反覆地這樣說,封家明也覺得自己再堅持下去就太不給老書記臉面了。罷罷罷,我就再干一年吧,再出多大的力再受多少窩囊氣我也忍著!另外,一個隊二百多口子沒人出面領著幹活,難道都蹲在那裡等著挨餓不成?
他對老鐵頭道:「大爺你甭說了,我聽你的。」
老鐵頭把大手一揮,張開拿掉假牙的嘴響亮地笑著說:「這就對啦!這就對啦!」
至正月十五,天牛廟八個隊長有六個好容易應了差。還有不應的兩個,在大隊準備好拖拉機送幹部去縣城報到時,郭自衛與封合作等人決定把他們強行拖到車上。對其中的一個成功了。另外的一個,只抱出了他的被子人卻賴在床上不起。郭自衛對他無奈何,又現已經上了拖拉機的隊長也有不夠老實想跳車回家的,便趕緊讓司機動起機器,帶著七個隊長開向了縣城。
這一去五天後才回來。
五級幹部會上是吃鍋餅的。封家明不忍心把分到的都吃到自己肚裡,一頓剩一小塊,到散會時攢了半包袱。回到家裡,他拿出一半讓老婆孩子品嘗,剩下的就拎在手中去了爹娘那裡。老公母倆見了這種白面做的好東西都笑逐顏開。綉綉老太晚上眼不好使,卻咬一口就拿到燈下瞅瞅,一邊嚼一邊讚歎:「鍋餅真香呀!鍋餅真香呀!」
她吃下幾口,又起身摸索到院里,招呼玉和羊丫來嘗嘗。這兩個人來到堂屋跟封家明打一聲招呼,也分別拿了一塊啃起來。
接著,羊丫就問封家明去開會都聽到了什麼。封家明說:「就聽著光說三中全會。」羊丫說:「別沒啦?」家明說:「別的咱記不著。」羊丫就笑他哥笨,笑得嘴邊餅渣兒直掉。
這時封家明忽然像記起了什麼,小聲說:「有一件事,開會的人都在私下裡說,好像是別的地方開始分田單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