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後,羊丫脾氣變得特別古怪,或是躺在家裡不上工,或是上工回來不吃飯,再不然就是晚上獃獃地坐在院中直到半夜。老公母倆不知所措,只是背著她搖頭嘆氣。
過了清明節,一天比一天暖和,羊丫漸漸對院角的糞堆表現出憤怒。只要她在家就一迭聲地說:「臭死啦臭死啦!」的確,那堆糞在西南風的鼓動下越來越猛烈地將自身的氣味在院子里揮灑,老公母倆當然也是聞得真真切切。但是大腳老漢對羊丫別的言論能夠遷就,對這卻不能。他立愣著眼睛說:「就臭了你!就沒想想自己香不香!」羊丫聽了這話湧出兩包眼淚,一下子鑽到東屋裡不再出來。
再過一些日子天氣更熱,那濃烈的臭味熏得羊丫沒法再在院里呆坐,她皺著眉頭說:「這哪裡是人呆的地方!哪裡是人呆的地方!」大腳老漢針鋒相對地道:「不願呆就不呆呀!走呀!」羊丫瞪羊眼說:「我當然要走!你等著瞧吧!」
春去夏來,夏盡秋至,大腳老漢絲毫不理會羊丫的抗議,仍然是一天到晚往家裡劃拉那些世界上最髒的東西。
隨著又一個春天的來臨,一些新的傳聞像風一樣刮遍了天牛廟村。先是說南縣統統搞了分組,一個隊分成三四個,有的村還一竿子插到底,把地分到了戶。接著又有人說本縣也有這麼搞的了。沒過兩天更確切的消息傳來:本公社就有三四個村拆了隊,另外旱嶺村搞了包產到戶。這些消息很快把社員們搞得坐立不安,一時間白天黑夜人們都在議論紛紛。而貧協主任老膩味對那些傳聞的反饋則是罵街。他袖著兩手一邊走一邊大聲罵:「日他奶奶,要復辟了呀!**的家業要完了呀!貧下中農快準備好打狗棍子要飯瓢,再去受二茬罪呀!……」貧協主任的這種表現恰好證實了傳聞的不妄,人們都說:啊呀,這世道真要變呀!
這時,社員們上工越倦怠了,好不容易把勞力拉出去,到了幹活地點也只是閑坐。隊長稍稍催促兩句,便有人頂撞道:「快散夥了,還幹啥呀!」隊長們也是心懷狐疑,也就不那麼硬管了。
就在這段時間裡,人們明白了大腳老漢從去年就開始拾糞的目的所在。他們心裡說:這個老傢伙,眼光就是怪遠哩!想想全村的糞已經讓他獨自拾了整整一年,有人便產生了吃了大虧的感覺。於是,早晨起來在村裡村外拾糞的就不是大腳老漢一個人了。有時候老漢出門後,就連他所在的一條街上也早被別人撿拾得空空如也。是對這種競爭老漢一點也不生氣,相反的是還有些欣喜。他一邊撅著空筐走一邊自言自語道:「這就對啦,這就對啦……」當看到白天社員下地時也有一些背糞筐的,他常常像文化人觀賞名畫一樣駐足讚歎:「好呀,好呀!……」
然而生產隊長們卻遇到了難題:春播急需準備的肥料,這時突然變得難收了。到一些戶里看看,豬圈人廁都突然變得十分乾淨衛生。再仔細瞅瞅,原來那些豬糞人糞都已被轉移到了僻凈的角落裡去了。隊里要抬,主人則不許,他們明確地告訴隊長:這糞就是等著分了地以後自己用的。出現了這種情況,一些早被收了糞的戶便憤憤不平,說有交的有不交的,這賬怎麼算?他們不交俺也不交,俺把俺交的弄回來!有人公開到隊里的糞場上往家中推糞。雖經隊長阻止,但到了晚上各個隊的糞堆都有被偷的。三隊的情況最嚴重,僅有的兩大堆糞竟在一個夜間被社員全部搶光。
這些情況當然反映到了大隊幹部那裡。大隊幹部主要是郭自衛、封合作二位書記,他們又將此反映到退休老書記封鐵頭那裡。他倆幾乎每天都到老書記跟前,說一說這些事情,然後向老書記求教:「怎麼辦呢?你說怎麼辦呢?」
老鐵頭也不說怎麼辦。在這些日子裡,這位老書記冷峻得像村前的鐵牛。他有好幾次讓兒子找來中央文件讀。讀一遍,老鐵頭道:「『不許分田單幹』,這不是說得很清楚么?」郭自衛說:「是已經有包產到戶的了,搞得人心不穩,這能行嗎?」老鐵頭把頭一擺:「你們情管穩住。上級保准還要理整理整那些胡來的。」於是正副兩位書記就走出了老鐵頭住的屋子。有一回郭自衛回家,封合作把他送到街上,說了這麼一句:「其實分到戶也不錯。現在人心這麼散,硬把人捏到一塊不行了。」郭自衛眼睛一亮,剛要說什麼,是朝院子里看一眼,馬上又改口道:「不能這麼說。這麼說不符合中央精神。」封合作便也不吭聲了。
經常去找封鐵頭反映情況的還有老膩味。老膩味像個偵察員似的,常常是在外頭轉一圈就跑到老書記那裡羅羅一番。老膩味所反映的都帶了明顯的誇張。例如某隊某人拒絕向隊里投糞與隊長吵了起來,那他就會說成把隊長打了;再如某某人議論分地單幹,那他就會說成正在罵**。不過他反映最多的還是那些摘帽地富的表現。對這些人平時的情況老膩味似乎還是了如指掌,也不知他都是如何得知的。又是這人在隊里偷懶磨滑啦,又是那人連工也沒出啦。他還多次向老鐵頭講過一件事情,那就是地主富農摘帽以後都在家裡貼了華國鋒的像,費文之一家人還一天三時燒香叩頭。現在華國鋒下台了,總書記是胡耀邦了,是他們還不揭下來。老膩味說到這裡憤憤地問老書記:這是什麼意思?這是反對現在的黨中央!每當他說起這些,老鐵頭都是「嗯嗯呵呵」地答應著,並不向他表態。封鐵頭了解老膩味,也理解這個貧協主任在突然失去對立面之後的心情,因此對他聽之任之。
老膩味還經常向封鐵頭說她閨女與寧玉的事。他向封鐵頭報告:「二人幫」放電視還是收錢,還在天天剝削貧下中農;「二人幫」一人做了好幾身新衣裳,他們是向貧下中農示威;「二人幫」也在偷偷攢糞,也在盼望分田單幹;「二人幫」還買了一輛嶄新的手推車,準備大幹資本主義……最後,連老書記都對「二人幫」的故事產生了濃郁的興趣,一見老膩味登門就笑眯眯地聽他講。但他聽歸聽,聽完卻是不置一辭。
這天早晨封鐵頭剛起床,正坐在那裡捏著一撮茶葉吃,老膩味又來了。封鐵頭笑著問:「怎麼,二人幫又有新動向啦?」
老膩味搖搖頭:「不是不是!是另一件大好消息!」
封鐵頭問:「什麼大好消息?」
「縣委要打擊復辟傾向,要逮捕搞包產到戶的大隊幹部啦!」
封鐵頭吃了一驚,急忙問:「真的?」
老膩味說:「真的!」他說,昨天晚上鼓嶺村他二閨女小面跟他女婿到了他家,女婿說了這事。並說明天公社就開大會逮捕旱坡村的書記齊麻子。老膩味強調,女婿這話絕對沒錯,因為女婿的大哥在公社當宣傳委員。
封鐵頭一聲不響地點了點頭。
當天下午,管理區通訊員小田果然送了通知,要天牛廟全體黨員明天都到公社開會。
這次大會真是剎風的。公社書記甄大水傳達了縣委的指示,要求各級黨組織嚴格按中央文件辦事,絕不能搞背離社會主義原則的生產方式。對旱坡村,甄書記狠狠批了一通,說他們膽大包天胡作非為。雖沒像老膩味說的逮起齊麻子,但這個支部書記被明確宣布撤職。但公社對聯產到組的做法沒有提出批評,只是強調「慎重、穩妥、加強領導」。
會散了之後,封鐵頭立即吩咐郭自衛和封合作,要他們趕快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傳達公社會議精神,穩定人心。二人答應了之後,封合作問他爹:「咱們是不是也學學別的村,搞一搞聯產到組?」老鐵頭立即聲色俱厲地說:「你胡思亂想個啥?你今天分到組,明天就有人想分到戶。不行,這個口子不能開!」封合作只好縮縮脖子不再吭聲。
老鐵頭還指示兩位年輕人,要他們趕快把各家各戶的糞收起。郭自衛問,對那些自己拾的糞,收起後給不給工分?老鐵頭說:「不給!誰叫他們搞自傾向來?」他還特意說,自己拾糞攢著是封大腳帶頭的,要抓抓這個反面典型,開個現場會,把他的糞先收起來。
現場會在第二天早晨進行,由大隊黨支部親自組織,召集了二隊的全體社員和八個生產隊的正副隊長。為了不出意外,郭自衛在當天晚上先找到封家明說了這事,讓他提前做好老頭的工作,別讓他到時候強行阻攔。封家明答應下來,便去跟爹說了。老漢聽說這事立馬從門外取過糞叉,在地上一頓一頓地道:「他們要來收?誰來我就戳出他四個臭窟窿!」羊丫雖說平時對那堆糞深惡痛絕,但聽說要強行收去而且還不給工分,也氣哼哼地道:「哪能這樣不講理呀?」倒是綉綉老太在燈下搖著滿頭白說:「他爹你又犯犟?我勸了你整整一年,不叫你拾、不叫你拾,你不聽。明天早晨你再犯犟,有你好看的。」大腳老漢瞅瞅她,把頭深深低下,長長地噓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