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大腳分到了三棵蘋果。他像別人一樣為它們拴上破布綹子,回家笑嘻嘻地跟綉綉老太說:「行啦,等著來年秋天吃花葒吧!」綉綉老太也很高興,說:「那好。俺這輩子一共吃了不到十個花葒,來年就吃個夠!」是到了夜裡,大腳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老太太問他想什麼,老漢說:「想來想去,那三棵花葒咱不能留。」接著他說出了他的擔心:到來年秋天花葒長起來的時候怎麼看管?白天還以去守著,晚上呢?咱這一大把年紀了也不能睡在樹底下。再說能睡也不值得。那花葒不就是個水果嗎?它能解饞是不能墊飢,說到底它不如糧食實在。這說法,綉綉老太也覺得有道理,但又想不出怎麼辦才好。最後還是老漢有主心骨,他披衣坐起,斬釘截鐵地道:「刨了它!刨了好種莊稼!」
次日天還沒亮,大腳老漢便扛著钁頭去了東山,「吭吭哧哧」掘掉三棵蘋果樹,然後將它們佔據過的地盤深刨一遍,再用石頭圈起來。他一歪一頓地用腳步量一量,大約是二分來地。他站在那裡興奮地自言自語:「咳,能收四五百斤地瓜呢!」
大腳老漢的創舉很快被別人現。他們稍一想都覺得這人真不愧是打莊戶的好手。蘋果算個啥?甭說結了看不住,就是看住了它不就是能哄哄孩子么?還是種糧食!種糧食呀種糧食!於是東山上很快響遍了刨果樹的「咚咚」聲,兩三天下去,東山山坡上便是一片被分割成三百多小塊的黃土了。
這情況終於讓管理區書記紀為榮現了。紀為榮是個「一頭沉幹部」,老婆孩子都是農村戶口。本來是年年向隊里交錢為家屬買口糧的,現在家中也在分地。他一回到十七里外的紀家河子,老婆就朝他哭訴:「這怎麼辦?你快呆在家裡種地吧!」紀為榮看看病弱的老婆和年幼的閨女,滿頭上冒火:「我呆在家裡,那邊的工作誰干?操他娘,我幹了半輩子革命,沒想到還得回家拉鋤勾子來!這是什麼x法子!」在家蹲了三天,想想鼓嶺的工作還得干,便又騎車回來了。回到管理區大院剛想歇歇,抬頭向南方望了一眼忽然覺得不對勁。再一看,是天牛廟東山上的果園不見了。他慌忙騎車去看果真如此,便氣哼哼地找支書郭自衛問是怎麼回事。郭自衛說:「大夥要分就分了唄!」紀為榮說:「你分地還好說,那果園怎麼能分?再說,即使分了也不能刨果樹呀!這幾天你們支部幹部呢?干x去啦?」郭自衛知道這事錯了,只好低著頭挨克。
紀為榮又找老書記封鐵頭說了這件事情,問他怎麼不管管。封鐵頭一邊嚼著茶葉一邊笑道:「形勢就是這麼個形勢,我能管嗎?」紀為榮說:「形勢再怎麼樣,現有的財產絕不能遭破壞。幾十畝果園全刨了,損失是多麼大!毀啦,這事生在鼓嶺管理區,我非要受處分不啦!」接著他囑咐老鐵頭,這事先不要張揚,免得上邊知道。另外如果上邊真地追究起來,希望老鐵頭能為他開脫開脫。老鐵頭點頭答應著。
紀為榮走後,封鐵頭開始沉思起來。想了一會兒,便一聲不吭在大腿上拍了一把,然後出門去了公社。他找到甄書記,以一個老黨員老幹部的身份地反映了天牛廟村生的事情。老鐵頭充滿義憤地說,由於現黨支部的徹底放棄領導,才使集體財產遭受了巨大損失。當然,他沒能及時出面阻止,也是有責任的,是他即使阻止也是阻止了的,因為他已是一個普通黨員,而普通黨員只能服從支部決議。
甄書記聽了老鐵頭反映的情況勃然大怒,他拿指頭點著桌子大聲說:「這還了得!搞大包干就走得夠遠了,如果幹部再撒手不管,聽任集體財產付諸東流,那還要這些幹部幹什麼?黨委必須嚴肅處理這件事情!」
當天,公社黨委就派組織委員老常去了天牛廟。這位長著一副馬臉的中年幹部在村裡住了三天,把果園被毀事件搞了個清楚。結論是:大隊黨支部書記郭自衛放棄領導撒手不管,應負主要責任;管理區黨總支書記紀為榮擅自離開崗位回家,造成管理區領導的真空,也負有一定責任。公社黨委聽取了他的彙報,決定撤銷郭自衛大隊黨支部書記職務,由副書記封合作主持工作。對鼓嶺管理區紀為榮,則給予黨內警告處分。
這決定是在天牛廟召開的全公社脫產幹部和大隊支書會議上宣布的。與會人員在甄書記的帶領下到東山的果園遺址上轉了一圈,人人心情都很沉重,都覺得紀、郭二人受處分應該。
當天下午,在公社和各村幹部都走了之後,紀為榮到了封鐵頭家中。他對這位老書記說:「老封,你想讓兒子接班你就明說,咱用別的辦法。你怎麼抓住這事,連我一鍋煮了呢!」
封鐵頭的老臉上掛了羞澀,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是亮出帶有青春光澤的假牙乾笑。但乾笑幾下,突然老淚縱橫:「我只是為了讓俺兒上台嗎?不是的!我是真的心疼那果園!那是我領著全村人幹了兩個冬天才建起來的!我帶頭掄著钁頭挖窩子,連凍加震,兩隻手上是幾十條血口子……如今那果園一年收幾萬斤呀!」
紀為榮痛苦地搖了搖頭。
然而毀壞果園的帶頭人封大腳在這場風波中並沒受到驚擾,他緊接著又領導全村人開始了另一場行動:到地里撿石頭。
臘月中旬是一連多日的好天氣,晴朗無風,暖煦煦的。這給了大腳老漢一種春天已到的感覺。他覺得不能在家裡蹲著,必須到重新回到手中的土地里去干點什麼。干點什麼呢?想了想,便想起他這幾年每次去圓環地時都感到扎眼的滿地小石頭。那塊地開出幾十年了,能夠化成土的酥石早就化掉了,是那些真正的石頭還散布在地里,一年年地在那裡壓苗子、擋鋤頭,起著一些不易覺察的危害。老漢決定在春耕之前把它們撿出去。
這天吃過早飯,他就讓綉綉老太跟他一塊下湖。老太太不幹,說:「這麼個臘月天,又快過年了,你忙活啥呀!」是老漢執拗得很,挎上籃子一遍遍催她,老太太只好去了。
老公母倆慢慢走出村子,走上了鱉頂子。
到了圓環地里,綉綉想想當年與丈夫開拓它的艱辛,想想許多年來老頭子因為到這裡偷莊稼所挨的各方責罵,再想想如今這塊地竟然又由他們老兩口子耕種,不禁百感交集,淚水湧出眼窩,沿著皺紋涔涔地流了下來。
大腳老漢的眼睛也濕漉漉的。他說:「家明他娘,我硬拉你來,就是叫你再看看這塊地的。想當年,咱倆……」
綉綉老太道:「他爹,你甭說了……」她擦擦眼淚,便蹲下身去往筐里撿起石頭。
當天,老公母倆的行動又被村民們現,又成了他們的典範。第二天,除了西北湖裡沒有石頭的平地,其它嶺地里都有了人。人們提著筐彎著腰,仔細地在地里搜撿著。筐里滿了,便挎到地堰上倒掉。這樣一來,竟把幾年來謝老師精心砌成的大字標語掩埋得無影無蹤。
1981年初春,天牛廟所有土地里的冰凍是被庄稼人的熱切目光融化的。多少年來,開犁的日子一般要在「九九天」、二月二左右,是這年一吃過餃子人們就等著盼著,隔幾天就到地里看看解凍了沒有。等到正月底,二隊的費小桿終於按捺不住,拉出牛試了一試,說:「行啦!」於是,全村的牛便都被攆到地里套上了犁具,高亢歡快的「喝溜」聲響遍了村外的山野。
大腳老漢和兒子封家明、小舅子寧玉、老籠頭連同另外兩家共分了一條黑犍牛。這天晚上幾家因為耕地的次序問題爭吵不休。封家明先提出,通過抓鬮排號,一家家地來。是寧玉不同意這辦法,說如果誰抓到最後,那麼就比第一家晚耕許多天要吃大虧。兩種意見均有支持者,爭來爭去寧玉的意見佔了上風。最後決定:還是抓鬮,但按這順序一家只用半天,一輪結束後再來第二輪,這樣各家完成春耕的時間就大體上差不多。半夜時分,六戶人家終於將鬮抓了。
大腳爺兒倆的運氣不好,家明在第四,老漢則在最末。老漢一邊往家走,一邊用左手打那抓鬮的右手:「你說你,怎麼不爭氣呢!怎麼不爭氣呢!」
黑犍牛自從分來,是幾家輪流餵養的。也不知誰家沒有認真喂,反正一個月下來後膘色減了不少。晚上大腳老漢說起這事很氣憤,並要各家在耕地時依照舊例都煮一些黃豆給牛滋補滋補。幾個戶主答應著,但第二天下午老籠頭到寧玉的地里牽牛拉犁時,現他那盛草的籃子里是一粒豆子沒有隻有一些爛花生秧。老籠頭想:操他娘,你不加料咱也不加料,牛也不是咱一家的。他將牛牽到自家地里,連草都沒讓它吃一口,就與兒子大木套上犁開始耕了,直耕到天色黑透牛眼再不辨路。那煮好的料豆拿回家,拌上鹽,成了飯桌上的一盤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