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過去第一輪結束,緊接著又開始了第二輪。這時那牛拉起犁來便明顯地吃力了。是人們顧不上它,大家想的只是趕緊把自己的地耕完,越快越好。
第二輪的第三家是寧作實,他天還沒亮就將牛拉到地里,然而當午後封家明將草料挎到地里,讓兒子運壘去牽牛時,一等不來二等不來。直等到日頭到了西南天,運壘才將牛和犁弄來。封家明問為啥這麼晚才牽來,運壘氣呼呼地道:「人家就是不卸牛,我有啥辦法?」封家明就有些生氣,說:「怎能光顧自己不顧旁人呢?」他想叫牛吃點草料再干,是當他把拌好熟豆子的草送到牛嘴下邊時,那黑犍牛卻一口不吃只是站在那裡喘氣。再等一會兒,牛還是不吃。運壘瞅瞅已經西斜的日頭,說:「爹,動手吧。」封家明便遲遲疑疑地站起身來。
在地頭上擺好犁具,運壘牽著牛往那裡走時,牛卻把四條腿撐著不動,封家明在它屁股上拍了一掌才驅動了它。運壘給它在脖子上放上梭頭,系好繩扣,封家明便出了行動指令:將鞭桿在犁把上敲一下,喊一聲:「呔!」黑犍牛往前走了兩步,使犁尖插進了土中。是當犁尖插得稍深,那牛便拉不動了。封家明將鞭子在空中炸了個響兒,想敦促牛使勁,不料就在那聲鞭響的同時,黑犍牛突然迴轉身,低下頭且偏轉一點,將一隻尖尖的左角兇狠地向掌犁者頂來!只聽「卟」地一響,牛角就插進了封家明的心窩,黑犍牛還不罷休,又將頭猛地高揚一下,封家明就讓它甩到了五步之外。
運壘被這突事件嚇傻了。他跑到爹的身邊,看見爹的心窩有個窟窿正往外冒血,便急忙脫下自己的褂子給爹捂著。是他捂不住,褂子轉眼就讓血洇了個透。他驚慌地喊:「爹!爹!」爹把眼睜了一下,看了一眼他的兒子,然後將身子一弓,一挺,就再也不動了……封運壘的腦子一片空白。他茫然四顧,看見那條黑犍牛還站在不遠的地方,跳起身瘋了似地罵道:「我日你奶奶呀!」抄起鐵杴就朝牛身上砍去!黑犍牛也不跑,它看一眼那邊躺著的封家明,索性往地上一倒,任憑小夥子的鐵杴一下下砍在它的身上砍進它的軀體。只是當它脖子上的血管被砍斷時,它一躍而起,揚首向天「哞」地長叫了一聲。而後,它站在那裡再也不動,似乎是在傾聽脖子上的血流「嘩嘩」濺地的聲音。最後,它像一堵牆似地「轟」地倒下,砸起了一片塵煙……
封家明的橫死震動了全村。當他的屍體被抬回家時,幾乎全村的人都跑去了。看見大腳與綉綉老兩口相互攙扶著趕來撲向已死去的兒子時,人群中爆出一陣山搖地動般的哭聲。
老膩味也來了,他蹲在堂侄跟前哭過幾聲,流著兩行長淚說:「兄弟爺們看著了嗎?看著了嗎?走回頭路會死人的呀!」……
剛被任命為天牛廟村黨支部正書記的封合作也來了。他心情無比沉重地對死者親屬安慰一番,接著就把支委成員和八個生產隊長喊到大隊部開會,就這個嚴重事件動大家討論。這次流著眼淚進行的討論會最後達成了一致的認識:搞了大包干也不能放棄領導;面對群眾高漲起來的勞動熱情要保持一定的冷靜。特別是對牲畜飼養與使用這問題一定要重視起來,萬萬不能再這麼混亂下去了。
其實在支部決議傳達到群眾時,群眾已經對牲口問題有了深刻的認識並有了切實的改正措施。當天夜間,全村的牲口不管是在誰家,面前都有了充足的草和香噴噴的料豆。第二天再牽牛耕地,家家都像當年佃戶伺候財主老爺一樣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地套,小心翼翼地使,如果牛會說話那就要與它商量著來了。扶犁的人跟在牛屁股後面戰戰兢兢,連鞭子都不敢隨隨便便地掄,唯恐前面的牛大爺猛然回頭給他來上一傢伙。
與此同時,封家明的喪事也正在辦理。給封運品的電報已經去十里街走了,家裡人定下一個原則:等不來運品不出殯,一定要讓他跟爹見一面。於是就不將死者拉到縣城火化,一直放在家裡。這期間,該來的親戚都來了,連寧玉的媳婦小米也做出一臉悲色到這裡幫忙辦飯。本家與親戚人人都穿著孝,院子里晃動著一片白色。
始終在堂屋守護著封家明的是他的幾位親人。封大腳在那裡呆坐一陣,便來上一陣爆性的哭嚎:「俺的兒呀!俺那憐的兒呀!……」綉綉老太是一直坐在兒子旁邊,但她沒再掉眼淚,只是撫著兒子的一些傷病之處嘮叨。她說了兒子當年出夫支前讓涼水炸壞的腿,又說了兒子在六o年挨餓時落下的胃病,後來說到兒子眼皮上的一塊疤。她說那年兒子才五歲,眼上長了個癤子,毒得很,她用了好多偏方治都不中用,那癤子整天淌膿,疼得兒子老趴在她懷裡哭:「娘,俺疼死了呀!疼死了呀!」……她這麼說著,死者的另外幾位親人就在一邊嗚嗚咽咽地哭。
第二天下午,大腳老漢又哭上一陣,突然對綉綉老太說:「不行,咱兒死得這麼慘,再說等來運品還得兩三天,這幾天咱得好好給咱兒辦辦。咱去請吹鼓手,去給他送湯!」綉綉老太道:「多年不興這些事了,你甭弄。」然而細粉與運壘卻贊同老漢的意見。枝子說:「吹鼓手多年不幹了,沒處請呀,俺看光送湯吧。」老漢點點頭:「那就送湯。」兒媳說:「送湯也沒處送呀,前邊的土地廟子早就砸了。」老漢不假思索地道:「好辦,我去壘一個。過去讓土地老爺住破瓦缸都行,俺今天給他蓋個磚的。」說著就叫運壘寫了「土地神位」的紙條,到院里找了二十來塊磚,讓孫子挑著跟他走。到了村前鐵牛旁邊的土地廟舊址上,他將磚或橫或豎鼓搗了片刻,便有了一座雞窩大小的建築物。他最後將紙條吐一口唾沫,伸手貼到裡面的磚上,拍拍手說:「行啦!」
回到兒子那裡,他便令讓大家去送湯。正在忙裡忙外幫著管事的老膩味知道了,立即找到他的堂兄阻止,說這是搞封建迷信,搞唯心主義,是絕對錯誤的。是大腳不聽,對他不理不睬,依然招呼眾人前去。眾人便排成隊伍,由手端父親牌位的運壘和手提湯罐的左愛英領先,一路哭著去了村前。老膩味把腳一跺:「你看你看,亂七八糟的事都拾掇出來了,這還是**的天下嗎?」
不過,送湯沒能被老膩味阻止,卻叫另一個人阻止了。這人是封運品。
封運品是在他爹死後的第四天傍晚回到家的。這個已經變得粗壯多了的青年站在那裡聽弟弟講了爹的死因,再看看爹那張已經青的臉,一滴眼淚也沒掉下。過了一會兒天快黑了,大家又忙活著要去給土地爺送湯,細粉讓運品也去,運品卻擰著眉頭道:「我爹就死在土地上,你們還去敬那個x玩意兒!我不去,你們也都甭去!」說著他去弟媳婦手中奪下湯罐,往地上一摔,那米湯立馬濺了半院子。這湯便送不成了。老膩味在一邊看了叫好:「對呀運品,你這才是唯物主義哩!」
既然運品來了,那麼明天就要火化死者並安葬其骨灰。這一夜是死者在家的最後一夜了,大腳老兩口和兒媳、運壘等人均一刻也不離死者,哭泣聲連夜不絕。然而運品卻長時間離開了這屋,他把他姑羊丫叫到別處,嘀嘀咕咕好半天,還找筆找紙又寫又畫,也不知是在幹啥。
第二天早飯後是去縣城火化場。找來一輛地排車,把封家明抬上去,運品、運壘兄弟倆和羊丫在一片最為激烈的哭聲中拉車走向了村外。
到了縣城南嶺上的火化場,排了大半天隊,才輪上了封家明。等把骨灰盒捧到手,運品和羊丫領著運壘不回家卻去了嶺下的縣城。運壘問:「到城裡幹啥?」運品說:「送咱爹唄。」
來到縣城最繁華的大街上,運品雖像逛街者一樣散散漫漫地走著,卻悄悄把左腋下的骨灰盒蓋拉開一道縫,抓出骨灰來,一撮一撮地撒在了街上。起初運壘沒現這點,等現了之後吃驚地問:「哥,你怎麼把咱爹撒啦?」封運品邊走邊說:「甭叫咱爹下輩子再當莊戶人啦,咱把他送到這裡,叫他脫生個城裡人!」運壘著急地道:「哎呀,家裡的棺材都準備好了,等著埋咱爹,你怎麼能這樣辦呢?」運品依然撒那骨灰,說:「我這樣辦就對,這是為咱爹好!」羊丫也說:「對,是為你爹好!」運壘便知道今天的行動是哥和姑早在昨天夜裡就策劃好了的。
走過一條街,骨灰全撒凈了。封運品停下腳步,從兜里掏出兩張紙片子往弟弟眼前一晃:「看看吧,這是咱爹的戶口本和糧本。」運壘一看,上面果然寫著:
姓名:封家明
來世住址:山東省沂東縣城幸福街1號
……
沒等運壘全看完,運品就掏出打火機將紙片子燒著了。看著那團火最後化成灰片兒在街面上飛、在行人腳下舞,羊丫一下子哭出了聲,封運品也是淚流滿面。
三人回到家,那空空蕩蕩的骨灰盒自然引出了一場騷亂,尤其是大腳老兩口和細粉痛不欲生。但是木已成舟,一切都無法挽回了,細粉只好找出男人的一身舊衣裳,放到棺材裡充當死者,使這場喪事有了個結束。
封家明死後的第七天下午,羊丫剛要和眾人一道去為哥上「頭七墳」,從公社開會回來的封合作忽然找到她,說公社供銷社肖主任叫她去一趟。羊丫二話沒說,摘下頭上的孝布便走了。當天傍晚回來,她向家裡人說,她要去十里街當臨時工站櫃檯了。上完墳還沒走的枝子說:「哎喲,這不是一步登天么?羊丫你真能,你怎麼找的門路呢?」羊丫也不笑,拉長著一張臉說:「哪有什麼門路,叫去就去唄。」
第二天,羊丫果然背著被子去十里街供銷社的百貨店上班了。肖主任讓她去布匹櫃,羊丫便像縣「一零」的封明秀那樣把尺子插在腦後,去那裡威風凜凜地站著。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公社組織委員老常走進了店裡。他到別的櫃檯前磨蹭了一會兒,與相識的售貨員說了一些話,看看布匹櫃那兒此刻只有羊丫一人,便走過去讓她拿過一捲毛嗶嘰裝模作樣地看。看時他悄聲說:「羊丫,你已經來這裡上班了,還不把我的褲頭還我?」羊丫說:「你等著。」說完就從後門走出去,不大一會兒回來,將一卷用報紙包著的東西遞給了他。老常接過去高聲打著哈哈:「哎呀,我就喜歡封鐵頭這老夥計送給我的煙葉啦!羊丫同志,謝謝你捎給我!」說完,他放在鼻子上嗅嗅,還裝作叫煙味嗆了似的打了個噴嚏:「啊欠!」隨即邁著小而急的步子走出了店外。
羊丫瞅了一眼他的背影,轉過身,用女神般的表情看著櫃檯另一頭的兩個鄉下顧客向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