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肆殺戮血流遍地的光景里,又有一些烏雞壽終正寢避免了刀抹脖子的厄運。小米心疼得厲害,一邊給殺掉的雞退毛一邊哭。
把雞全拾掇完畢,便雇了一輛拖拉機由老田帶著往臨沂送。由於路遠天熱,到那裡後一車雞已是臭氣熏天。藥廠的人不願收,他們便苦苦哀求,膩味老漢還搬出支持專業戶的政策來教育他們。這樣,廠里才同意收下,但有一條:必須降價。老漢看看這一車臭雞肉,咬著牙說:「降就降吧……」
就這樣,「天牛廟特種雞場」經營了半年,一共換來一千一百四十三元的毛收入,不算人工,凈賠三千八百多塊。
在老膩味忍受著老婆、小米的嘟噥一天天在家中抽悶煙的時候,還有好幾伙外地參觀者前來。老漢只好請人寫了告示貼在緊閉不開的大門上:「為嚴密防疫起見本雞場謝絕參觀請予以合作。」
在「入伏」這天,一輛滿載了花圈的大頭車突然開進了天牛廟。車上的人問清封鐵頭的住處,便徑直去了他家門口。此時老書記正在院里閑坐,看見門外那不祥的花圈車,驚得一下子站起身向門外走去。車上已下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臂戴黑紗的年輕人沖他叫聲:「大伯!」封鐵頭認出是費文典的養子費弓,便明白了這車為何而來。他湧出一包老淚說:「你爹老啦?」費弓紅著眼圈點點頭:「老啦……」
和費弓一起來的中年人是地區民政局的孫科長。到家裡坐下,他與老鐵頭講了已故費局長的遺囑。他說,按規定,費局長這級領導幹部去世後,應把骨灰存放在地區革命幹部紀念堂的,是費局長在垂危之際向組織和家屬講,無論如何也要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起初組織上和時學嫻同志都不同意,但是費局長強撐著最後那口氣一再要求,大家便同意了。今天,他就和小費來沂東辦這件事情。
聽了這些老鐵頭問:「文典兄弟在哪裡?」
費弓說:「在車上。」
老鐵頭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等費弓把骨灰盒遞到他手上,他平舉在面前,看著費文典那張照片,老淚縱橫地說:「文典兄弟,你就這麼想回咱天牛廟?啊?……」他這麼一說,圍觀的人們都潸然淚下。
接著,大家又回到院里商量如何安葬死者。孫科長講,時學嫻同志的意見是,讓老書記找人幫幫忙,下午就讓費局長入土,他和費弓接著回去。老鐵頭一聽立即搖頭否定,說:「不行,文典兄弟回到家,說啥也得在村裡過一夜再上東山。你們忙就先回去,其他的事不用你們管了。」他這麼一說,孫科長和費弓面面相覷,走出去悄悄商量了片刻,回來道:因為這車明天還有別的任務,孫科長下午回去,費弓則留下送他爸爸。老鐵頭便答應了。
接著,老鐵頭讓人找來兒子封合作,讓他抓緊安排人在費文典的舊宅布置靈堂。封合作為難地說:「爹,那是大隊衛生室……」老鐵頭打斷他的話:「趕緊騰出來,讓你文典叔住一夜!」封合作只得馬上去落實。
老鐵頭吩咐老婆兒媳辦飯讓孫科長吃下,送他走後,他便去了費文典的老宅。這時,堂屋裡的藥品已全部搬到了另一屋,這裡放了一張八仙桌,桌上端放著費文典的骨灰盒。老鐵頭到桌前深深一揖,跪下叩了四個頭,然後就坐到旁邊和費弓一起為死者守靈。他一邊抽煙,一邊慢悠悠地向費弓講自己與他養父這些年來的友誼。出身於臨沂福利院的小夥子聆聽著這老漢的講述,茫然而又不失禮節地點一下頭,再點一下頭。
費文典的靈堂建立後,村中與死者遠遠近近的人便陸續前來弔孝。到這裡放下一刀紙,叩四個頭,到老鐵頭跟前感嘆幾聲,打量費弓幾眼,然後邁著沉重的步子離去。
作為聯襟,大腳老漢是午後來的。他帶了他的二孫子運壘。祖孫倆一前一後,中間還明顯地空出了封家明的位置。他們作揖,叩頭,神情端莊嚴肅。接著,大腳一歪一頓地走上前去看了看費文典的照片,回頭小聲跟孫子說:「還是那樣子。」
弔孝的人走了一撥再來一撥。下午是這樣,晚上還是這樣。
到了夜深,來人就很少了。但院門仍然沒關,老鐵頭仍然坐在屋裡沒睡。費弓則坐在桌邊,手托著額頭打起了盹兒。
老鐵頭坐了一會兒有了尿意,便起身走出了房門。院里的電燈正亮著,他看見有一個人正站在院門外,手扶著門框向里張望。他問一聲:「誰?」那人卻轉身走了。老鐵頭走到院門外瞅瞅,原來是一個老女人邁著小腳在急急地走離這兒。看那背影,是綉綉老太。老鐵頭的心猛然一抖:這女人,是來偷偷送她當年該嫁未嫁的費文典的呀……
老鐵頭想喊她回來,讓他到屋裡好好看看,但老太太卻一直急急走著連頭也不回一下。看著她那遠去的小小身影,老鐵頭的淚水再一次溢出了眼窩……
第二天,老鐵頭便讓人到東山刨墓坑。封合作問墓坑是單挖呢還是跟蘇蘇在一起。老鐵頭問費弓:「這事你娘是咋交代的?」費弓道:「她沒說。」老鐵頭說:「她沒說,就由著咱做主了。叫你爹跟你大娘合葬!」封合作把爹扯到一邊悄聲說:「這樣不合適吧?俺那個大娘後來不規矩……」老鐵頭把臉一揚:「誰在世上沒有一點半點的錯?就這樣辦!你文典叔保准同意!」
下午,老鐵頭帶領村裡許多人把費文典的骨灰盒裝進一口突擊做成的棺材,像尋常出殯一樣送到了東山。此時,蘇蘇的墳堆已被掘開了半邊,在缺著的那一半里,一個挖好的墓坑正躺在那裡。
落棺,添土,一個大大的墳子圓了起來。看著它,人們唏噓不已。
最後,老鐵頭讓眾人包括費弓都回村,他自己留在了這裡。他把手袖著,半蹲半倚,靠在了費文典的墳堆旁邊。
天牛廟幾大姓的墓地都在東山上。此時夕陽西下,橘黃色的陽光灑過來,將一大片墳堆照得半明半暗。封鐵頭睜開一雙老眼看了一圈,這時他突然現,和他的生命有過密切聯繫的許多人,現在已經都躺在這個東山上了。
在一棵馬尾松旁邊的兩座墳,是他的前妻和他的長子。那個給他帶來過最大苦惱的傻女人,最後卻是受他牽累而死的。不知他在這黃土之下還會不會喊那讓人氣笑的「俺不敢啦」?坷垃,他的瘸腿長子,在人家受了多年的罪,連媳婦都沒娶就死了。坷垃,我憐的兒呵……
在更遠的地方,那是銀子的墳堆。這個他一生中最為愛憐的女人,已經在這裡睡了四十多年了!銀子,銀子,當年你就是不答應我,我也不該讓你在大複查中喪命呀。你能知道我當時的心思么?你如今能原諒我么?……
在另一個方向趴在草叢裡的一堆,是他的戰友郭小說。這個當了多年長工的疤眼漢子,當年搞合作化是多麼積極,對集體是多麼愛護。大躍進辦公共食堂讓他當主任,他自己不捨得吃不捨得喝,唯恐伺候不好大夥。後來糧食吃盡了,大夥餓紅了眼,就懷疑食堂的人偷吃,說小說「好像胖了」。就為這句話,他連該吃的也不敢吃了,天天餓著肚子。終於有一天,他把飯桶再次提到大夥面前的時候,自己卻一頭栽在地上再沒起來……
墳上長了一叢臘條的是寧蘭蘭。這個伶俐俊俏的婦女主任,當年在工作上幫了他多少忙呵。老鐵頭承認,在這世上,最能懂得他的心的就是這女人了。兩人心裡都有數,但都是顧忌到家裡的另一人,才始終沒捅破那層窗戶紙。哪知道,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在村裡貼出大字報,上面畫著他和她赤條條地摟在一起。寧蘭蘭看了之後,當天夜裡就喝鹵自盡了。而寫這張大字報的人,至今也沒能弄清是誰……
另外兩個墳堆,則是他曾經的對頭了。那個是費大肚子。這個在六十多年前搞了一場「撥地瓜地」運動,跟他領導的爭取永佃權的鬥爭對著乾的人,一生中沒能吃上多少頓飽飯,而到最後卻是撐死的。那是一九六o年,大夥都在挨餓,他實在餓得不行了,就在一天夜裡撬開大隊倉庫的門,摸到了一口齊胸高的大瓷缸跟前。裡面有小半缸花生油,他就趴下去探進身子喝。也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為啥喝飽了不出來,反正第二天人們從缸里拖出他時,稍動他一下他就九竅冒油……
那一個是寧學武。這個鬧退社的老富裕中農,當時被判一年徒刑。也不知怎麼弄的,這個像牛一般結實的漢子,僅坐了半年牢就死在了裡頭……
都死了,都死了,就我還活著。我也快了,也快了。年紀到了杠兒就得死呀。文典兄弟,我很快就來跟你做伴呀……
看看日頭即將落山,老鐵頭活動一下蹲麻了的雙腿,站起身慢慢往山下走去。走到山腳的時候,他忽然看見,路邊大片鬱鬱蔥蔥的莊稼地中間,竟有一塊荒著,眼下長了一地狗尾巴草。
他想起,這就是隊里分給他的那片「責任田」。分的當年,他讓兒子量出自己的那一份,堅決不讓種,以表示他這個天牛廟村農業集體化的創始人對大包乾的反對態度。三年了,這塊地就這麼一直荒著!
面對著這塊地,老鐵頭忽然感到了深深的內疚。他想,我過去安慰安慰它吧。於是,他就沿著田埂,一步步走近了它。
走到地里,蹲下,他感覺一地的狗尾草都在搖搖晃晃搔他的臉。老鐵頭知道,這是地在跟他說話,是這地在責怪他。他鋪開一雙大手,把一片狗尾巴草壓平,摩挲著地皮說:我不該呀,我真不該呀……
他蹲在那裡,長時間沒有起來。
太陽終於要落下去了。老鐵頭想起身回家,是他的腿卻不聽使喚。他覺得奇怪,看了看西天邊,竟現那輪正在下落的日頭此刻正像早晨那樣急劇地升起。這是怎麼回事?是我轉了向,還是早晨已經到了?老鐵頭還沒想明白,他就重重地倒了地里。
一地狗尾巴草搖搖曳曳,略顯幾分溫柔地遮住了這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