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南拆車總廠」總裁封運品出車禍了。
當王家台村一個目睹現場的村民騎著車子前來報訊的時候,拆車總廠的保衛科長膩味老漢正端著一缸子茶水圍著他的「專車」轉圈兒。這是一輛北京「212」吉普。十多天前縣委小車班把它開到這裡當廢鐵賣時,膩味老漢一眼就認出這是當年幾屆縣委書記都坐過的專車。1976年林中木書記到過一次天牛廟,他清清楚楚地記住了這輛車的特徵。縣委小車班的人揣著錢走後,老漢立馬向他的侄孫要求,無論如何不要拆這輛車,把它修修給保衛科用。老漢的理由是:萬一有盜竊案子生,以用這車去抓盜竊犯。封運品說:好,不就是五千塊錢么?再說保衛科也有會開車的小孔。膩味老漢萬分高興,趕緊讓廠里的技術工修理。換了一些零件,又調試了幾番,現在能夠再度跑動,膩味老漢已經坐著它進了一次縣城嘗了嘗當縣委書記的滋味。但縣城也不能光去,他今天正想找什麼借口再出去溜達一回,不料封運品出事的訊兒就捎來了。王家台的那人說,封運品開著車鑽了十里街南邊的水庫,封運品爬了出來,是他的媳婦淹死了。膩味老漢大吃一驚,急忙叫小孔開車。小孔是「封總」封運品的司機,如果「封總」不願親自開車的時候就頂上去,這時他聽了這消息也吃驚萬分,急忙跳上吉普去動。然而打了幾次火卻動不起來,老漢只好跳下車招呼工人幫忙。十來個人像屎殼螂滾糞球一樣合力一推,吉普車終於開出廠門上了公路。
到了十里鎮的南邊,果然看見緊靠水庫的那段路上停了許多的人與車,交通已經中斷。膩味老漢和小孔分開眾人擠進人圈,見封運品兩口子在岸上一坐一躺,那輛蘇聯產「伏爾加」轎車則在水裡只露出個屁股。老漢向正坐在那裡呆的封運品拍一巴掌:「怎麼回事?嗯?」封運品扭頭看了他一眼,低頭道:「在俺姑家喝多了。」老膩味氣急敗壞地道:「你看你,喝醉了能開車嗎?」封運品便將臉一捂哀哀地哭了起來。
老漢又轉身去看他的侄孫媳婦。此時一個不認識的中年人正在為溺水者做人口呼吸,將兩隻手在她胸脯上一壓一壓。壓的每一下,女人的鼻孔里都要往外冒一點帶著血絲的泡沫,那泡沫積攢多了也不消滅,就像一個粉紅色的蘑菇長在她的臉上。老漢還注意到,侄孫媳婦的肚子這時很大很大,已經高過了胸脯子,而胸脯子上露出的乾乾癟癟如擠光了的牙膏皮一樣的**,又顯得十分難看。老漢便不想讓那人給侄孫媳婦繼續做人工呼吸了,說:「你起來,我試試。」那人喘息著站起身,膩味老漢蹲下去,看看那隻粉紅蘑菇紋絲不動,再摸摸侄孫媳婦的手腕子,跟侄孫說:「沒法治啦,回家吧。」接著就招呼小孔把侄孫媳婦往吉普車上抬。
吉普車開回天牛廟,開到封家品的那座二層小樓,把死者抬進去,裡面立即爆出封運品他娘和他那九歲閨女月月的尖銳哭聲。
這哭聲很快將鄰居們驚動了,他們走出家門,到這座小樓門前探頭探腦張望一番,弄清是出了什麼事情,不少人的臉上現出了隱隱的快意。對封運品這個暴戶,他們早就認定他總有一天要出事的。狗歡沒好天。老輩人早就有這個說法。你看這不果然是?他們在心裡暗暗說著。
在**年前,誰也不會想到封運品會成為天牛廟村的首富。那時他只是一個在公路邊補汽車輪胎的小匠人,在村裡僅僅是個收入稍多的戶罷了。是兩年後,也不知這個小個子男人從哪裡取來了經,開始干起拆車買賣:到縣城甚至臨沂等地買到報廢的汽車拖回來拆,拆下的零件賣給一些修車廠,剩下的廢鐵則堆在那裡等需要它的人來收購。幹了一年買賣就大了,封運品將轉包給別人的二畝多責任田收回,和另外一戶換到公路邊,再蓋起五間屋,正式建起了拆車廠。再往後人們現了一個現象:封運品再拆車,零件能賣的還是賣,但那些駕駛棚、破車斗子以及拆散的廢件不再出手,就那麼堆放在那裡。時間不長,這兒便有了堆積如山的汽車屍骨,讓南來北往的人看了觸目驚心,同時也記住了這兒有個較大的拆車廠。一些有意處理舊車的人停下車來問,得知到這裡賣能比在別處拿錢多,便立馬拍板讓封運品去拖。當原有的地盤再也堆不下時,封運品又與別人協商,以每年五百元的價格租下了旁邊的六畝。到了前年也就是北京大學生鬧事的那年,這地盤也不夠用的了,封運品又租來十一畝地,建起了「魯南拆車總廠」,他自任總裁。下設三個分廠:一廠拆卡車;二廠拆轎車,三車拆拖拉機。以後,這兒的廢鋼鐵雖然不斷售,但近二十畝的地盤上始終是滿滿當當,就連城裡一些行家也不得不承認,這兒已是整個臨沂地區最大的拆車廠了。
在這幾年裡,人們一直對封運品的財產予以猜測。有說幾十萬的,有說上百萬的,莫衷一是。但擺在全村人眼皮底下的幾件事證明這傢伙確實有錢。一是他從城裡雇來的三個分廠廠長和十來個技術骨幹,每月工資都開到一千以上;二一個,是他兩年前就買了一輛嶄新的「伏爾加」轎車,整天開著東跑西竄;三一個,就是他去年蓋起了一座二屋小樓。
這最後一件曾在家中和全村引起一場軒然大波。當封運品將自己與娘住的兩座緊挨在一起的宅屋拆掉時,人們認為他要翻蓋新房,等那地基一挖,人們就現那不是平房的格局而是一座樓了。首先是附近的住戶十分氣憤:大家都住屋,你卻住高樓,這不是壓了眾人的運氣嘛!不是欺負人嘛!還有,你住在樓上,俺們家裡什麼事還不叫你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女人到茅坑拉屎撒尿也逃不脫樓上的眼睛。人們趕緊找到村支書封合作提意見。封合作聽聽群眾的反映,看看自己住的平房,也覺得生氣。封合作曾去過曲阜,知道那孔府大成殿雖然高,但也比北京金鑾殿還矮三磚。這是為啥?就為的上下有別。我這天牛廟的一把手目前還住平房,你封合作竟然要蓋樓,你眼裡還有沒有咱?他立馬找到封運品,以村莊要統一規劃的名義制止他。白天封運品答應著停了工,是晚上卻去書記家放下了三千塊錢。封合作本來不想要的,是沒等推回去封運品就走了。封合作收下這三千塊錢,也就不再管了,對封運品的小樓節節拔高視若無睹。
在蓋樓的過程中,封運品的爺爺大腳老漢也曾出面制止過他。老漢找到孫子痛斥道:「你個小私孩是暈了頭!你願拆車就拆車,願辦廠子就辦廠子,你就不該蓋樓!你要明白,你這樣辦是最招眾人恨了!你趁早把工停了!」是孫子不聽,讓建築隊照干不誤。大腳氣得親自去拆牆,無奈那磚牆是洋灰砌的,他磨破手指也拆不動,只好對孫子誓:你蓋吧,你蓋起來我是不進你家的!書記不管,老漢管不了,別人更無法管,大家只得另尋對策。當小樓落成之後,家家都把茅坑加了頂蓋,以保護住女人的屁股不被封運品個狗日的瞅去。緊接著,不知是誰從風水先生那裡打聽到了一個辦法,說凡是能在自家院中望見封運品小樓的,只要寫張「紫微正照」的帖子到那樓牆上貼下,便能保證自家的運氣不被破壞同時也能讓小樓的主人招災。於是,封運品的樓牆上每到早晨便有了許多的白紙條兒。封運品的媳婦最早現了這事,回家說給丈夫聽,丈夫卻不在乎,說:「一張紙條有什麼怕的?他們願貼就貼去!」婆婆細粉卻惱了,她到樓外將紙條統統撕光,隨後爬到樓頂上去拉著長腔向四周大罵。是這樣也沒能制止住眾人的舉動,每天早晨牆上還是有紙條。細粉咽不下這口氣,就讓兒子安排人夜裡來站崗。但兒子不答應,還是麻木不仁。細粉只好領著兒媳一夜幾次出去巡邏,有時候能遇到前來貼紙條的人,但一聽她們出門就逃之夭夭。她們能做的,唯有咬著牙將那些紙條一點一點撕掉。
此刻,細粉肯定是將兒媳的慘死與那些紙條聯繫在一起了,她沖著門外的人群罵:「你們貼紙條把人都貼死了,恣了吧?嗯?我把你們一刀刀地剁了!把你們一點點地撕了!……」在這罵聲中,門外的人一個個悄無聲息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