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運壘原來和娘住在一起,1985年卻搬到了爺爺奶奶的老宅,其原因在妻子左愛英身上。對左愛英這個為了分得責任田而突擊娶來家的兒媳婦,細粉僅僅喜歡了兩三天,再往後便忍受不了她的木訥少言在背後稱其為「悶豬」。這個「悶豬」也有確有特色:別看她在白天不說話,是一到夜裡睡著便會把白天應說未說的話全都傾吐出來。所以封運壘只好根據妻子的夢話來了解她的思想。婚後的三四天里,封運壘一直憋著一股氣不願與左愛英同房,左愛英對他也是冷若冰霜,豈不知那天夜裡封運壘卻聽她咕噥道:「你個私孩子,跟你睡覺真好。」這一下激起了封運壘的熱情,立馬去滿足左愛英的渴望。左愛英被他弄醒,又是一句話不說,只用身體的掀動來表示她的響應。再後來,這事便順理成章經常由封運壘組織實施。雖然左愛英還是一聲不吭,但睡過去後便會以夢話來稱讚她的小丈夫:「私孩子你真好。」「跟你個私孩子在一塊真恣!」……聽了許多諸如此類的話,封運壘便對娘硬派給的他的黑媳婦漸漸地喜歡上了。但細粉沒有掌握能了解兒媳思想的渠道,整日里見到的只是她拉著黑臉一言不的形象,忍不住在背後越來越頻繁地說她這也孬那也孬。有一次說得封運壘再也忍不住,瞪起眼說:「孬!孬!再孬也是你找來的!」這麼抗議了幾回,細粉對「悶豬」的貶損有所收斂。一年之後,左愛英生下了個黑小子,讓細粉喜得整日藏不住牙齒,說:「哈哈,這個悶豬還能辦大事來!」沒想到喜極生悲:左愛英缺乏育兒經驗,晚上只顧自己睡覺,讓黑小子在被窩裡捂死了。抱著只活了五天的小孫子,細粉氣得當面罵兒媳「悶豬」,只知道生不曉得養。左愛英還是一聲不吭,只躺在那裡用手揩了自己的眼淚鼻涕往床沿上抹。第二年,左愛英又懷孕了,到第三年夏天生下一個黑丫頭,本想這回不睡被窩安全了,沒料到她一睡著真像豬一樣死,竟然將一隻胖胳膊搭在黑丫頭胸上,生生把她給壓死了。細粉經過這兩次折騰,便對二兒媳徹底絕望了,整天直呼其「悶豬」。這時大兒子封運品已經蓋屋娶妻並且將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她便將母親情懷全敞給了那兩口子,有事沒事就往西院運品那裡跑。這天她從西院回來看見「悶豬」又譏諷她,「悶豬」終於爆終於開口吶喊:「死你個老x!俺不跟你一塊住了,俺跟你分家!」細粉先是驚愕,及至問運壘有何打算,運壘也說想分家。細粉說:「分了家怎麼住呀?」運壘說已經跟爺爺奶奶商量好了,到他們那裡住。細粉想了想,便答應了他們,說:「也好,三個老的你們兄弟倆分開養,你哥養我,你養你爺爺奶奶。你多養了一個,叫你哥一年拿點錢給你。」運壘說:「俺不要,俺養得起!」就在這年的初秋,封運壘與她的黑臉妻子住進了爺爺奶奶家的東廂房。
對二孫子的到來大腳老漢持熱烈歡迎態度。他哆嗦著鬍子說:「離開他們好!真好!你看看你哥,坑蒙拐騙的,是越來越不走正道了,你娘就喜那樣的!」綉綉老太制止他道:「你個老熊,又胡唚個啥呀!」說著就扭著小腳幫二孫媳婦收拾房子去。之後,祖孫四口把日子過得安安逸逸。這期間,封運壘已經從夜晚聽到的夢話里了解到妻子對連失兩子的痛心與再做母親的迫切,便將床弟之事格外抓緊,很快讓左愛英的肚子又一次壯大又生下一個黑小子。奶奶有前車之鑒早做了準備,從孫媳婦分娩的那一天起就把運壘攆到堂屋裡跟爺爺睡,她則在東廂房裡日夜照料重孫子,直到三個月後重孫子能翻身了經折騰了才與運壘換過位置。
重孫子起名臭蛋。臭蛋的降生讓大腳老漢欣喜若狂。因為上級已從幾年前就不準生二胎了,而大孫子運品恰恰只生了個女孩,二孫媳婦能生出臭蛋便格外貴。他常常讓綉綉老太把臭蛋抱到堂屋,他接到懷裡笑呵呵地探手去摸重孫子的小鴨,老摸也摸不夠,直摸得臭蛋張嘴哭叫才住手。在養育兒孫兩代時大腳有個習慣,喜歡把指頭送到孩子嘴裡讓其吸吮,對待臭蛋也是這樣。他把一根老枯的指頭放到孩子唇邊,孩子的小嘴就像喇叭花見了日頭一樣燦然綻開,接著又像喇叭花進入黑夜似的緊緊閉攏。然後,那張小嘴就一嘬一嘬一吸一吸,把他老爺爺的心吸得又酥又癢有說不出的受用。在臭蛋吃娘奶期間,老漢常常這麼做;一年半下去臭蛋掐奶了,老漢還是這麼做,意思是讓掐了奶的重孫子得到些慰藉。這一來形成了習慣,臭蛋一見了老爺爺就張嘴銜他的指頭。大腳老漢也願意讓他銜,一根老枯的指頭便常常成為老幼兩個最為親密的聯繫。直到臭蛋過了三歲生日,老漢的指頭又一回被那張小嘴銜住時,老漢才覺出有些不對頭。冷靜地審視一下這位重孫,現他這時只會說簡單的幾句話,而且連這些會說的話也不多說。再與同齡的孩子對比一下,現臭蛋不如別人伶俐甚至以說有些愚鈍。老漢想:隨他娘呢。老漢又想:不行,我不能叫他愚,我得教教他。
從這以後,大腳老漢便致力於重孫子的智力開了。他伸出重孫子常咂的那根老枯的右手中指,高舉著說:「一!──臭蛋你說一,你說一老爺爺就叫你咂指頭!」有了這個獎勵條件,臭蛋便將小肚子一挺道:「一!」隨即撲上去銜住老爺爺的指頭嘖嘖吸吮。經過幾次訓練,「一」的課程圓滿結束。到「二」就難了,因為重孫子沒有太多的奢望,有一根指頭就滿足了,老漢用去半年時間反覆引導,方讓他在十回中說對六七回。當進行到「三」的課程,臭蛋已經是五歲了。
在教數數兒的同時,大腳老漢還教給重孫子一些別的概念,如大小、長短之類。到臭蛋五歲時,他又教他認識何為方圓。老漢指著飯桌說:「這是方的!」臭蛋便如鸚鵡學舌:「這是方的!」老漢指著烙煎餅的鏊子說:「這是圓的!」臭蛋也跟著說:「這是圓的!」
家裡的一些實物認識得差不多了,大腳老漢決定把重孫子帶到外面去開闊視野。他牽著臭蛋的手慢慢走出村東,指著一塊塊長方形的土地問臭蛋:「這是什麼樣的?」臭蛋瞪著一對大眼想了一陣子,說:「這是飯桌!」老漢剛要糾正,忽然想到孫子說得並不錯:「對呀,是飯桌呀!沒有地哪來的飯!臭蛋你真靈脫!」走過一張又一張的「飯桌」,老幼兩個最後爬上了鱉頂子。站在最高處,老漢指著環繞在他們腳下的那塊地問:「臭蛋,這是什麼?」臭蛋轉動小身子看了一圈,說:「這是鏊子!」老漢為重孫子的這個回答激動萬分,他抱住重孫子,用鬍子搔著他的臉說:「對呀對呀,它就是鏊子,我跟你老奶奶造出的鏊子!從這裡收的莊稼真像鏊子上的煎餅,揭了一層又一層呀!」
就在大腳老漢擁著他的重孫子再度打量腳下的「鏊子」時,一陣人聲從嶺後傳來。他轉臉一看,現有一伙人正在嶺下邊量地。揉一把老眼仔細看看,原來他們是本村的幹部們,領頭的是書記封合作。這引起了老漢的注意:許多年來,由村幹部出面量地的情況一般很少見,他所經歷的只有四六年、四七年的土改,五六年的入社,以及大包干第二年由封合作主持的土地調整。而他們每出一次面,都要生對全村人產生重大影響的事情。這一次是要幹啥呢?
他牽著重孫子的小手走下鱉頂子,走近了那些村幹部。
等弄明白村裡要將地全部收回去另分,他立馬急猴猴說:「又另分呀!各家種的不是挺好嗎?不管你們怎麼分,反正我還是要我那塊圓環地!」
村文書寧山青告訴他:你要也以,但那塊地按地畝是四口人的口糧田,你得跟你孫子商量商量,是要它還是要別處。老漢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要那塊啦!」
老漢回家和二孫子說了這事,二孫子卻立馬錶示反對:「不要那塊了,等去村裡抓鬮,要別的地方。」大腳老漢一聽怒不遏:「要別的地方?不行,就得要圓環地!」運壘道:「爺爺,那塊地不能要,它澆水澆不上,土層又薄,咱要它幹啥?」老漢說:「它再孬再薄也要!」運壘說:「就是不能要,我已經盤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