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腳老漢看看已進入中年身強力壯的二孫子,心裡湧起一股深深的嫉妒。是呀,俺已經老了,再也干不動農活了,這個家靠的就是運壘。他有權利決定家裡的一切,沒有必要再聽他這個八旬老人的了。
是,老漢又實在無法割捨那塊圓環地。那個像妻子曾經戴過的玉佩一樣美好的圓環!那個像重孫子形容的鏊子一樣的圓環!
實際上,那塊地已經在八年前經歷了一次破碎。那是在封合作當了書記之後的第二年,村裡又娶來一些媳婦,生出一些小孩,而這些新增人口一概沒有地。封合作看到這種情況,便對全村土地進行了一次調整,將原來分下去的地一口人抽回一分,分給新增人口一部分,剩下的留作機動地以備人口再增。按照這個方案,封大腳要交回去二分地,這就等於將他那完完整整的圓環地截去一段交出去。這是封大腳受不了的。他只好說服兒子,從他的責任田裡多交二分,以便保全鱉頂子上的那個圓環。難題這麼解決了,但這些年來,大腳老漢每到圓環地里幹活,總有一種玉佩已碎、又用漿糊粘起來的感覺。老漢經常想:這是什麼事兒!當年我有二十多畝地,如今只剩下了二畝二還不牢靠,村裡說截就截去一塊!這算什麼分地!這是什麼辦法!
萬萬想不到,這塊圓環地今天竟要整個兒丟掉了!
不行,說啥也不行!
老漢便開始說服二孫子把這塊地留住。他想以情感動運壘,又從頭講了一遍他們老兩口當年開拓它的艱辛。綉綉老太近幾年耳聾眼花,今天聽明白了這件事情也給老漢幫腔,老漢說幾句她就在一邊點一下頭:「是呵!一點不假呀!」然而運壘卻不為之所動,當爺爺終於說完後他將頭一擺:「不能要就是不能要!雖說它是你們拿血汗換來的,如今它到底還是塊孬地,留它幹啥?」見說不動孫子,綉綉老太做了退讓,對大腳老漢說:「唉,孫子說的也是,咱再怎麼戀它它也是塊瘦地,舍了舍了罷。」老漢卻把大腿一拍:「就不舍!死也不舍!」
祖孫倆自合夥過日子後第一次進入對峙狀態。誰也不退讓,誰也說服不了誰。實在無奈,他們只好談定:老公母倆願留圓環地就留,應該交出的一半,他們願出高價買了種就買,不買的話就交到村裡由別人種。
老漢當然要將整塊地保全。他立馬到村裡說了這事,並問交出去的一半要多少錢才能買回來,村文書寧山青說:「大叔你等著吧,兩田制有人反對,貫徹不下去啦。」
「兩田制」在天牛廟村的推行遭到了費小桿等人的堅決抵制。在村兩委丈量完土地準備實施的時候,費小桿已經暗地裡組織起一批骨幹並將工作做到了各家各戶,叫大夥誰也不要去村裡抓鬮,誰也不要投標買高價地。他向全村人算了這樣一筆賬:如果按村裡確定的承包田的標的,那麼全村人就要至少多交給村裡八萬塊錢。而一口人只分半畝地,除去吃飯穿衣便再無節餘。這筆賬算得村民們怒火中燒。大木在這場鬥爭中自覺地當了骨幹,他一家家地跑、一戶戶地串,到誰家就再三囑咐他們:「別抓鬮呵,把鬮一抓就毀了堆呀!」這筆賬算到大腳老漢那裡,立即引起老漢的強烈共鳴:「對,就是不能由著他們!合作真狠心呀,一畝地交一二百塊錢,佔了收成的七八停哩!過去財主也沒這麼干呀!」人心皆同,皆思不變。所以當村裡召開全體村民大會準備宣布實施「兩田制」時,竟然去了不到十個人。
封合作當然要粉碎對立面的阻撓。他打開高音喇叭,用整整三個晚上的時間向全村反覆介紹「兩田制」的優越性,並解釋說,收起的土地承包款是要做大用場的,村裡計划上一個企業,來安排剩餘勞力,同時也為集體增加收入。三個晚上之後再開村民會,然而還是到了不足一半。封合作氣惱地說:「看來思想工作不是萬能的。不給他們費唇舌了,馬上開始招標承包!」於是,一張由寧山青書寫的紅紙告示就貼在了村中央的牆壁上,上面寫明哪些地塊是承包田,每一塊的底價是多少,讓村民們踴躍投標。在這個時刻,費小桿也加緊了地下工作,讓村民無論如何不要去上當。這樣,一天過去無人站出來;兩天過去還是無人站出來。到第三天上,一個消息忽然傳遍全村,說那高價地已經有五六塊讓外村人買走了!有人找到村文書寧山青核實,寧山青果然拿出與外村人簽定的合同讓他們看。天牛廟村民這一下亂了陣腳,許多人說:「不行啦,趕緊買呀,再不買就叫外庄的鱉羔子買光啦!」於是,有拿出自己的積蓄的,有向別人借的,一窩蜂地揣了票子往村部跑。人到得多了,村裡便不輕易拍板成交,捏著每一塊一等再等。這樣一些好地便成了眾人爭奪的目標,你出一百五,我出一百六;你出一百七,我出一百八。最後價格漲得接近或超出地的年收入了還爭,投標者聲稱「不爭饅頭爭口氣」,只要把地爭到手就是勝利。面對這種場面封合作無比得意,一邊喝著茶水一邊說:「看吧,歷史車輪總是滾滾向前的!群眾總有覺悟的那一天!」
就在這種局勢出現的那天晚上,費小桿一個人在家,啃著一塊咸蘿蔔頭,一氣灌進肚裡一瓶白酒。他一邊喝一邊罵:日他姐呀!日他娘呀!日他奶奶呀!日他祖宗呀!……當性威脅的對象再也無法升級時,這位前村長、天牛廟又一位農民鬥爭的領導人醉得一塌糊塗,歪歪斜斜倒在床上睡過去了。第二天醒來,他讓老婆找出幾身衣裳,又拿了點錢就往門外走。老婆問他去哪裡,他說:「出門掙錢唄,難道你想餓死?」
大腳老漢問明那半邊圓環地的底價是一百三立馬犯了愁:他沒有錢。他後半輩子一直沒能攢下錢,等到與二孫子在一起過日子,二孫子便是家長,錢都在人家手裡,他只有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福分。要保全圓環地,到哪裡弄這一百多塊錢呢?想了想,只有借。
大腳老漢便開始在腦子裡為能去討借者排隊。他想到了長孫封運品,那小子的錢是多,來得不幹凈,咱不朝他借。小舅子寧玉也有錢,那錢咱更不能用,要用的話綉綉一準不意。向村裡別的人家借怕也不行,你看家家都忙著籌錢買地,手頭都正緊張,誰家能借給你?想來想去,最後想到了閨女枝子。嗯,這閨女對爹娘孝順,再說她三個兒子有兩個成了家,三兒子也定了對象傳了契,說不定能有閑錢拿給他。
這天上午老漢背上糞筐去了皂角嶺閨女家。不料一進門就遇到了一個讓他吃驚的場面:枝子正流著淚跪在三兒子面前「咕咚咕咚」叩頭。老漢大怒,喝道:「三國你個小雜碎又惹你娘生氣,看我揍不扁你!」外甥見姥爺來了也流著淚叫:「姥爺你快說說俺娘,俺真不想要了!」大腳老漢莫名其妙,問:「你個賊仔不要什麼?」枝子這時爬起身來,一邊擦淚一邊讓爹到屋裡坐,然後抽抽答答講了她家的事情。他說三國的對象定了兩年多了,小契大契都傳了,該花的錢都已花到,就等著過年往家娶了。想不到他丈人家捎來訊,非叫這邊再給買一台電視機不,黑白的還不要,得要帶彩的,不然的話就甭想娶他們的閨女。一台彩電至少要花兩千多塊錢,這到哪裡弄去?找大國二國借,他們的媳婦都說娶她們的時候連黑白電視機也沒給,憑啥要他們幫忙?無奈,三國的爹雖然長年害腰疼,卻也硬撐著幫人打石頭掙錢去了。三國個兔崽子卻說,沒錢買電視就退婚算了。是這門親事已經花了那麼多錢,一旦退婚就算全打了水漂,敢嗎?所以枝子就痛哭流涕向兒子下跪了。
聽完閨女的訴說,看著閨女已經花白了的頭,大腳老漢好一陣心酸。閨女這輩子實在不容易,拉扯了三個兒子長大,快六十的人了還是沒操完心。嘆一口氣,便把那借錢的事情藏在了肚裡,勸一陣閨女注意身體,又勸一陣外甥不要氣他娘,捎帶著再罵兩聲閨女的那位貪心無度的親家。但對閨女外甥如何弄到一架彩電,他半點主意也沒拿出來。在吃下閨女烙的一張油餅之後,他拖拉著沉重的兩腿又回了天牛廟。
下午蹲在家裡還是想不出錢從何來,到傍晚時轉悠到村部,聽寧山青說那半邊圓環地已經讓費連江買去了。費連江是個三十來歲的壯漢,手頭有一些錢,已經買了六畝多高價地。他在買地時聲稱,不管誰跟他競爭,無論出多少錢,他的價都比對手高十塊錢。大腳老漢摸摸自己那空空的口袋,兩腿軟沓沓地坐下去,半天沒能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