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細粉與大兒子運品來到了大腳老漢那裡。一進屋,細粉就笑吟吟地說:「他爺爺,你看你孫子是多孝順吧!」說著就將運品手裡拿著的表格搶過來遞給老漢看。老漢看了一眼問:「這是什麼紙片子?」細粉說:「這紙片子值錢啦!城裡不是正賣戶口嗎?運品花了三四萬塊錢,給你跟他奶奶,我,還有運品跟月月爺兒倆都轉啦!從今往後咱就不吃莊戶飯,要吃國庫糧啦!你看你跟他奶奶多有福!這麼大年紀了還能嘗嘗當城裡人的滋味!唉呀唉呀!」
但大腳老漢並沒表現出欣喜與感激。他把那紙片看了看,又瞅瞅雖不說話卻在一邊呈得意之色的大孫子,說:「運品,有了這個紙片子,俺就不是天牛廟的人啦?」
運品點點頭:「不是了,爺爺。」
「就得把地退給村裡再不種啦?」
「吃商品糧了,還種什麼地?我就是看你不能種地了才給你買戶口的。從今往後,我一月給你們四百元生活費。」
老漢聽了,出人意料地將紙片子一扔,從飯桌上摸過一把菜刀往孫子手裡遞:「運品,你乾脆把我跟你奶奶殺了吧!」
運品驚惶地道:「爺爺你這是幹什麼?」
大腳老漢把孫子不接的刀往桌面上一剁,吼道:「我叫你殺了我!」
細粉連忙抖著兩手解勸:「他爺爺他爺爺,你這是怎麼啦?甭這樣甭這樣!」接著她將身子轉向婆婆:「他奶奶你看看,你看看他爺爺這個脾氣!人家運品花那麼多錢給您買了戶口,是好心做了驢肝肺!」
是綉綉老太卻坐在那裡似聽非聽,一點反應也沒有。
運品搖搖頭,收起戶口表說:「娘,咱們走吧。」細粉氣哼哼地道:「走!咱不拿著熱臉去蹭人家的冷腚!」
細粉從公婆那裡出來,等兒子開車回廠,她並沒回自家的二層小樓。她就在村裡串起門來,幾乎串遍了村裡的每一戶。到了誰家她都要說上一通運品的孝順,譴責一番公公的不識抬舉。最後她還要做一番買戶口的鼓動工作:「我說呀,您家也快去買吧!買上戶口就吃國庫糧,小孩長大了還安排工作,以後子子孫孫都不打莊戶啦!……」
就在天牛廟村有三四戶交了錢,又有一些戶正在籌錢的時候,縣裡將第一批戶口本下來了。大部分人看不出問題,是問題讓吃國庫糧的人現了:以前的戶口本全是紅色的,而這花錢買的卻是綠色的。緊接著更確切的消息傳來:這種戶口是「地方糧票」,在縣內有效,出了縣是不中用的,山東省人民政府不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更不承認。至於為何賣這種戶口,是因為縣裡給機關人員不上工資了,才想起騙農民一把的。縣直機關已經拖了三個月的工資,縣長到地區財政局借錢,下了跪也沒借出來,才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的;與此同時,城裡的其他傳聞也展開翅膀在鄉野間囂張而迅疾地飛行:莫說機關人員不上工資,工廠更是不行。有許多廠子虧損嚴重,連飯都吃不上了。某某廠有一位女工人這天來了親戚卻沒錢招待,一氣之下割剜自殺;某某廠有兩口子因為孩子得了重病無錢治,絕望之中打開煤氣與孩子同歸於盡;還有,縣汽車站一帶近來賣身的女人特別多,縣裡抓了一批,問一問十有八個是不上工資的女工,縣委常委開會議了這事,叫公安局趕快放人再莫聲張……
雙重的快感這時在許多莊戶人心中產生。他們一方面聽著城裡的壞消息,幸災禍地說想不到城裡人也有難受的時候;一方面聽著買戶口的卻買了個「假洋鬼子」,都慶幸自己沒有上當同時也對買了戶口的人投以譏誚的目光。
真正著急的是那些花了戶口錢的。許多人就涌到縣公安局質問。戶籍科員向他們解釋:這戶口本是絕對管用的,管用就管用在綠顏色上。你們知道不知道,出國定居即國際戶口,拿的就是綠卡綠顏色的!但這種解釋不能說服那些不想再當農民的農民,他們堅決要求把戶口本換成紅色的。這要求得不到答覆,有些人就要求退錢。但接待他們的人講,退是不能的。因為這錢已經上交縣財政,縣財政已經打進了預算。許多農民當即捶胸頓足痛哭流涕,當眾哭訴自己的錢是如何費盡艱辛才湊起的。這哭訴先在公安局進行,後來進行到門外大街上,進行到縣政府門口,但一直無人出來安慰他們一下。農民們哭累了,訴累了,罵一聲「日他坑人的娘呵」,然後拿著綠色戶口本蹀蹀躞躞地回家去了。
封運品知道了綠色戶口本的實質卻在表面上沒顯出憤怒與焦急,只是開了車一趟一趟往縣城跑。這時,他早已通過特殊手段要回了曾被吊銷的駕駛證,把那輛出過事的「伏爾加」賣掉,新換了一輛廣州產的「儀征」。半個月後,他向大隊幹部展示了由綠變紅的戶口本。封合作問他怎麼弄成的,他矜持地笑笑:「只要下功夫,咱沒有攻不下的碉堡!」封合作遂頻頻點頭表示欽佩。封運品的娘自從兒子辦成這事,拿著那個紅本本又在村裡串了一遍,逢人便說:「看看吧,這才是真的!綠顏色的都是假洋鬼子!」有的人聽了就開玩笑:「細粉嬸子,那你就是真洋鬼子嘍?」細粉揚揚臉道:「真洋鬼子就真洋鬼子!你們想當還當不上呢!」
封運品買上真正的城鎮戶口之後,又在縣城買了一套商品房。那套商品房細粉跟著兒子去看過,回來便用她的語言向村民們形容:要爬四十多層樓梯上去;要脫鞋才能進屋;這裡這門那裡是門牆上還有門;這裡是管兒那裡是管兒拉屎還要拉進管兒里……細粉還向人們講:他們一家既然成了真正的城裡人,很快就要搬到城裡住了,運品要每天從城裡開車到這裡上班。從此,封運品是經常開著車往縣城跑,有時候還不回來過夜,但是並沒見他把娘和閨女往城裡搬。
這一天早晨封運品再從城裡來時,忽然從車上下來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女人,封運品向廠里介紹說,這是他的「愛人」。他「愛人」叫叢葉,山東工業大學的畢業生,現在是縣塑料廠的技術員。廠里的人們便畢恭畢敬地向封總的「愛人」笑笑,不敢多看這個嫩嫩的「蔥葉」卻又忍不住一下下偷看。保衛科長老膩味卻表現得很大方,他上前握了握新任侄孫媳婦的手,說:「歡迎你蔥葉小姐,請你稍作休息後視察我廠,並對我廠提出寶貴意見!」「蔥葉」小姐嫣然一笑,便挺起一對小胸脯挎著封總裁的胳膊在廠里到處看。她那小巧好看的屁股扭過哪裡,哪裡便是一片呆呆傻傻的目光,接著大家便悄悄傳告:哎,她叫蔥葉!叫蔥葉!有人便嘻嘻笑道:我看著叫蔥白更合適。這話讓隔開一段距離跟著的保衛科長聽見了,他拉著一張老臉嚴肅地道:「蔥葉是封總的愛人,不能馬馬虎虎的,要尊重!」
叢葉小姐看完廠子,封運品又把她領到了自己的家裡。在娘和閨女面前一介紹,細粉臉上立馬堆出伺候貴人的笑來,月月卻扭頭跑向了自己住的小屋。封運品對叢葉笑笑:「我女兒還不懂事,請你多多包涵。」叢葉呷了一口茶,將眉梢一挑:「我想,我會讓她接納我的。」不料,這話剛說完,只聽院子里響起了異常聲音。二人走出去一看,原來是月月跑到院里她奶奶種的蔥畦里,正淚流滿面撕扯那蔥葉,撕下一把塞到嘴裡狠狠地嚼,再撕下一把狠狠地向四處扔。細粉從廚房裡跑出來喊:「月月你這是幹啥?」月月道:「你說俺是幹啥?你說俺是幹啥?」索性躺在蔥畦子里打著滾大哭不止。封運品看見閨女這樣子,一臉的無奈,便拉叢葉到屋裡坐著。坐了一會兒叢葉要回城,封運品便開車把她送了回去。
一個星期後,封運品宣布了她與叢葉結婚的消息。喜宴是在縣政府招待所訂的,封運品雇了一輛大客車專門回天牛廟接人。出席宴會人的名單是封運品確定,由老膩味負責通知的,老膩味便坐著他的舊吉普車到處跑。但是,封大腳老公母倆不去,封運壘兩口子不去,寧玉不去,皂角嶺的枝子也不去,就連大部分村兩委成員也聲稱有事推辭了。最後,坐上客車的是羊丫兩口子、村支書封合作和拆車廠的中層幹部。正要走,保衛科的舊吉普又動不起來了,眾人讓他坐大車算了,是老膩味不同意,堅持讓一幫工人「嗷嗷」叫著推著了火,然後坐上去頭前開路,直奔縣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