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的遭遇迅速傳遍周圍的村莊,恐怖感像烏雲一般積壓在外出民工家屬們的心頭。向來為莊戶人淡漠與忽視的鄉郵員小熊成了人們天天盼望的人物,只要一身綠色的他騎車進村,馬上就會圍上去一些婦女和老人。拿到了親人信件的對小熊哈腰點頭千恩萬謝;拿不到的就對小熊反覆詰問直到把他問煩。大木的妻子劉正蓮一直沒收到男人的信,幾乎是天天上午在村部等。一天一天地等不到,便一天天地問小熊是怎麼回事。小熊起先還能向女人解釋幾句安慰幾句,有時還開玩笑說大木是在外頭學花花了,找了個城裡小妞把家忘了。劉正蓮當然不信,依舊去等去問,小熊最終叫她問得不耐煩,甩一甩長頭大聲道:「天天問天天問,難道是我把你男人弄丟了?」以後劉正蓮就不好意思再問了,甚至連村部也很少去了,只是在地里幹活時遠遠看見小熊進村,都要拄著鋤柄一陣呆。
但是像大木這樣不見來信的是極少數。大多數打工者都在這個春天裡向家中寄回了一到兩封信。過了清明節,有些人家不光收到信,還收到了匯款單。這些綠紙片子在寄來後都要經過甚為廣泛的傳閱,人們在傳閱過程中說得最多的話是:「咳,出去還真是能掙錢哩!」
這些綠紙片子給持有者帶來了歡也帶來了煩惱。經常有這樣的事情:持有者興沖沖地去鎮上郵局裡取,裡面的人看一看立馬給甩了出來:「沒有錢!」問什麼時候有,答曰過幾天再來看看。然而過幾天再去還是說沒有錢,有的人一連跑好多趟都得到同樣的回答。取錢的莊戶人急了,他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親人掙的血汗錢一旦進入這個以綠顏色為標誌的機構,就像鐵入了木、蛇入了窟、公狗**進了母狗x一樣死活取不出來。許多人頓足哀嘆:莊戶孫,莊戶孫,誰想給咱虧吃就給咱虧吃。前幾年糧管所收咱的糧不給現錢打白條子,現今又有了這中看不中用的綠條子!日他臟娘呀!……至夏收前,外面寄來的「綠條子」更多了,是郵局依舊說沒有錢,眾多的婦女想想馬上要用這錢買化肥種麥茬地,急得一趟趟往鎮上跑,臉上掛著再猛的風也吹不幹的淚與汗。
終於有一天,人們再去取錢時現沒有了障礙。把綠條子換成現金,莊戶人又對郵局的人點頭哈腰千恩萬謝,彷彿這錢不是親人掙的而是郵局給他們的救濟金。過了幾天,對於奇蹟出現的一種解釋傳遍了鄉村,說是外地一個小伙在外頭打工掙了錢,打算寄回家娶媳婦的,是他到家後,拿著早他而來的匯款單連跑一個月的郵局卻沒取到錢,一氣之下在半路上跳崖自殺。這事驚動了上級,上級才讓郵局改變做法的。許多取出錢的人特別是婦女們得知這事唏噓不已,說原來錢是這個青年給咱爭取到的,這個青年也真是憐,咱應該把錢勻一點給他爹娘。查問一番,誰也說不清楚青年是哪個地方的,反正是很遠很遠。人們只好作罷,拿著親人匯來的錢趕緊購買夏種物資去。
也就在這段時間裡,一些在家買了高價地種的中青年男人現自己年初打錯了算盤。他們仔細地把賬再算來算去,越算越覺得種地不行。拿種花生來說,辛辛苦苦一年,最多也就是收個三四百斤花生米,毛收入六百元左右。接著是一系列的減法:減去買地錢一百二十元,化肥錢七十元,農藥錢二十元,塑料地膜錢二十元,機耕費二十元,種子費六十元,土地稅六點五元,鎮村兩級各種集資四五十元,自留食用油料折價五六十元,剩下的凈收入就不足二百塊了。如果種糧食作物,那麼凈收入還要更少。然而那些出去打工的,如果不被人坑騙,一個月就要起碼掙這個數目的。這賬算得許多人痛心疾首,他們跺著腳說:不幹了呀!刀壓著脖子也不種地了呀!
收完麥子,天牛廟又走了一大批莊戶漢子。
事情的後果被封大腳現已是「夏至」後的第四天。今年老漢雖然已是八十五歲高齡,但他還是像往年那樣幫二孫子干點力所能及的農活,到了割麥子時他更是天天下地,一雙老手一把鐮刀差不多能趕得上孫媳婦左愛英。但是幹了三天後他忽然覺得那隻大腳疼了起來,那天傍晚他疼得一步也不能走只好讓孫子推他回家。夜裡這腳一直疼,讓孫子拿來止痛片吃下也不管用。第二天還是疼,他只好放棄了下地的打算依舊躺在床上。他抱著那隻腳對綉綉老太說:「你說這腳是怎麼回事?它多年沒疼了如今又疼起來了。」然而綉綉老太不答腔,還是像幾個月來的老樣子呆呆傻傻地瞅屋頂。大腳老漢無奈而酸楚地說:「枝子她娘,你是不管俺的事啦……」
在家躺了十多天,疼痛總算減輕了一些。老漢一心想看看孫子在麥茬地里種下的莊稼,便找一根棍子拄著下了地。拖拖沓沓走到村外,忽然看見了一個讓他十分吃驚的現象:收完麥子這麼長時間了,時令已經過了夏至了,田野里竟還有許多沒種的地!而這種現象自從大包干以後是沒有過的。老漢看著那一塊塊沒種莊稼只有一些灰灰菜、青草等茁壯生長的土地,擰著一臉的皺紋大惑不解:這是怎麼回事呢?是怎麼回事呢?
走到自己的地里,孫子告訴了他答案。老漢聽了,是滿臉的驚訝滿臉的悲愴:「都不種地了?都出門掙錢去?這種事自古以來沒有哇!莊稼地里不打糧,百樣買賣停了行。沒有糧食,錢再多有什麼用?……」
他轉身再打量了一會兒那些撂荒地,說:「運壘,他們不種咱種!」
運壘說:「那不是咱的,怕是不行。」
老漢道:「怎麼不行?讓它們荒著太惜啦!我去找他們問問,他們真的不種咱就栽地瓜!」
回到村裡,老漢果然登了幾戶人家的門,問他們的地還種不種。那些戶多是女人在家,都對老漢道:「哎喲喲,當家的一走,俺光口糧田就顧不過了,還有力氣去管那些不賺錢的高價地?俺不管了,誰愛種誰種!」
老漢很細心,還詢問了承包款由誰交的問題。人家表態:俺當家的在外頭能掙出來,就不向他要了。
老漢大喜。回家一說封運壘也挺高興。從菜園裡拔了種自家地剩下的地瓜秧苗,牽了牛扛了犁,就去一塊人家不要的地里耕作起來。剛下過雨不久,地土正濕,運壘吆牛扶壟,老漢和孫媳婦則往壟上插秧苗,一個上午就種出了半畝。
他們的行動被別人覺,一些不打算出門打工的人群起仿效,於是天牛廟村掀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拾地」運動。
一直干到「小暑」,時令實在太晚,秧苗也用光了,人們才住了手。大腳祖孫倆算一算,一共拾了九畝地。老漢直起酸痛無比的老腰,跺跺還在隱隱作疼的大腳,向四周田野睃巡了一圈。看見還有些地沒人種,他遺憾地道:「這麼晚的時令,種蕎麥還行。惜沒有種子。」
麥收前,天牛廟村黨支部書記封合作有了一次極不平凡的經歷:他去了一次南方。這是鎮黨委統一組織的。鎮黨委書記諸葛均恕先在半月前隨縣裡組織的參觀考察團去了一次南方,回來便召開全鎮幹部會議大講了一通深圳、珠海、溫州、蘇南,說那些地方是怎樣怎樣的了不起,如何如何讓人解放思想。講完了,鎮黨委鎮政府的幹部們和一些村支書記紛紛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也讓咱們去看看吧!鎮黨委經過研究同意了大家的意見,便做出決定,一個村交四千塊錢的費用,馬上啟程。這個六十一人的考察團先是到青島坐飛機去廣州,看了珠海、深圳,然後又坐火車到溫州、蘇南,當然中途也像縣裡那次考察一樣捎帶著考察了江西廬山和杭州西湖。
這次外出考察給封合作帶來了極為深刻的感受。且不說第一次坐飛機的那種新鮮,也不說深圳、珠海兩地高樓大廈給對他的震撼,就說溫州的個體經濟和蘇南的鄉鎮企業,就足以讓他夜不成寐,和同房間住的鄉黨委宣傳委員老邱談感受幾乎談了兩個通宵。「人家也是人,咱們也是人,為什麼人家能幹咱們不能幹?就怪咱們思想不解放!回去以後,無論如何也得叫村裡變變樣啦!」封合作在考察團在賓館舉行的表態會上慷慨言。他還分析道,在天牛廟村,雖然在村兩委的大力扶持下,有了魯南拆車總廠這樣有較大規模的個體企業和十來家工商個體戶,但村辦企業至今還沒有一個,這不能不說是村兩委的失職。他表示,回去之後一定要急起直追大幹一場,讓村辦企業遍地開花,讓天牛廟成為商品經濟的帶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