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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2)

所屬書籍: 繾綣與決絕

自認為沒事了,萬萬沒想到,就在一個天氣陰冷北風嗖嗖的下午,突然有一輛大卡車和一輛吊車開到了村前。從車上下來的,是前幾天來過的那個禿頂老頭梅館長、縣裡的蘇主任、鎮上的紀鎮長以及另外幾個年輕人。蘇主任讓大腳老漢叫封合作,老漢警覺地問:「找他幹啥?」紀為榮認識大腳老漢,這時說:「你這老人家就是倔,叫你找你就找,問什麼?」但老漢不去,他瞅瞅旁邊有個小青年,就讓他叫書記去,自己則站在門口不動。

封合作很快來了。他問蘇主任有啥事,蘇主任說,省政府辦公廳下文了,同意將這鐵牛隕石移交齊魯博物館收藏。封合作問:「蘇主任,你不是說縣長的態度很明確不讓弄走嗎?」蘇主任說:「省里已經正式下文了,也不得不服從呀。」說著他從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遞給了封合作。這時紀為榮也說:「老封,讓他們搬吧,只能下級服從上級了。」

就在封合作皺著眉頭看文件的時候,大腳老漢突然跑出幾步向村裡大喊:「來馬子嘍!來馬子嘍!馬子要來搶鐵牛了,快來護呀!……」

不遠處就有一些蹲牆根閑聊的村民,聽到老漢的喊聲立馬跑了過來。待弄清這些人的來意,一個個怒目相向:「不行!這鐵牛是俺庄的,憑啥給俺弄走?」還有的握著拳道:「誰敢弄?不怕死的就動手!」

大腳老漢這時奮力鼓動:「快,再去幾個到村裡喊人的,別人都過來護著!」於是,幾個人跑向了村裡,剩下的幾十口子則密匝匝站在了圍牆門口。

封合作看見這情景,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他把文件還給蘇主任,對梅館長說:「有省里的文件也不行,你看群眾這情緒。」梅館長說:「你身為村領導,有責任做通群眾的工作,告訴他們,鐵牛轉移到省城,又安全,又有利於科研,會起到重大作用。」封合作一搖頭:「我不會講這些,你給他們講吧。」梅館長變臉道:「封書記你是黨員不?你懂黨的組織原則不?」封合作一笑:「我當然是黨員,我當然懂得黨的組織原則要服從上級。但我也知道黨的另一條原則,那就是要想群眾之所想。」梅館長說:「群眾有時候是愚昧的,需要我們去做說服教育工作。」封合作道:「我做不了,你們做吧。」說著拂袖而去。看他這樣,蘇主任和紀鎮長都向梅館長露出了無奈何的表情。

這時候,村民已經來得很多,村中還有許多繼續往這裡跑來,誰來到之後便自覺地去圍牆邊站著,幾百人像個鐵桶一般。梅館長搔搔禿頭,鼓了鼓勁,向村民們開口講道:「鄉親們,你們不讓搬鐵牛是不對的……」他剛說了這麼一句,村民們立即像個漩渦一樣包圍了他,罵他,往他身上吐唾沫,有的還伸手拉扯他。蘇主任和紀鎮長一看形勢不對,趕緊擠過去把他解救出來。

而這時的天牛廟村民是一片喧囂。蘇主任對梅館長說:「咱們先到村部去吧。」幾個人便去了村裡。

封合作正在村部坐著,見他們進來也不起身讓座。梅館長這時態度轉為和藹,用懇求的口吻同封合作商量,讓他平息群眾情緒交出鐵牛。封合作還是說他做不了這工作。見他這樣,蘇主任同紀鎮長也都不吭聲。

天黑下來了,封合作也沒有安排吃飯的意思。梅館長問:「你這電話能直撥省城嗎?」封合作說:「你撥吧。」梅館長便撥。撥通了,他叫一聲「方秘書長」,便把這裡的情況向他彙報。

正在這當空,封合作把蘇主任拉到門外說:「蘇主任,我想縣裡也是不同意這事的,你給省里這個秘書長打電話,就說這裡的老百姓要造反,與政府的對立情緒十分嚴重。」蘇主任一拍腦殼:「咳,這主意好!興許能保住鐵牛!」

蘇主任回到屋裡,梅館長正在請示秘書長怎麼辦。秘書長說,他要跟沂東縣政府聯繫一下。蘇主任聽到這話,搶過電話機大聲說:「方秘書長嗎?我是沂東縣政府辦公室主任蘇安理。我向你報告一下這裡的情況……」接著他用誇張的言辭極力渲染了村民們的行動,說他們的對立情緒非常嚴重,眾口一辭要與鐵牛共存亡。現在的局勢是一觸即,再強行搬鐵牛,非出流血事件不。那方秘書長一聽立即慌了,說那就先不要搬,一定不能觸犯眾怒。並說這個梅館長考慮問題也太簡單了,整天催著省廳文,你看這一文帶來了被動。其實那塊隕石不搬也行,也是在祖國的土地上。你看它在天牛廟放了千萬年,不也好好的嗎?聽了秘書長轉為這個態度,蘇主任連連點頭:「對對對!對對對!我看就暫緩,暫緩!」

梅館長在一邊聽了,急得禿頭上汗流涔涔。他幾次要搶過話筒講話,但蘇主任不放。好容易遞給他了,他聽到的是方秘書長讓他撤回。他剛要再說幾句,那邊道:「就這樣辦,否則出了問題你負全部責任!」他放下電話長嘆了一聲:「唉,惜惜!」

這時封合作臉色緩和,領他們去了「金尊大酒家」。

等他們吃完來到村前,借著安在鐵牛圍牆上的電燈光一看,那兒竟是人山人海,幾乎全村都出動了。看樣子他們都還沒有吃飯,都在刺骨的北風中抱膀縮脖,但誰也沒有走開。

封合作的眼睛暗暗濕了。等兩輛大卡車離開這裡,他哽咽著聲音喊道:「兄弟爺們,沒事啦,快回去吃飯吧!」人們這才四散回村。

到了「二月二」,村裡的青壯年們何去何從都已明確:想走的已走,此時在中國的許多地方都已有他們的汗水與淚水灑下;願留的已留,此時他們正像一條條土蟮般拱動著,積極地春耕備播。近幾年人們不願再費神耗力養牲口,到耕地、送糞的時候都雇拖拉機,這個季節里,幾十輛「小四輪」或手扶拖拉機一齊出動,在道路上和田野里出一片轟響。相比之下,一些喊著「喝溜」吆牛耕地的便顯得格外稀罕。

封運壘是少數用牛耕地的一位。爺爺向他講,打莊戶還是要養牛,不養牛算啥打莊戶的?養牛雖說要一年到頭伺候,不像到時候雇拖拉機那麼省心,是莊戶人的工夫多的是,閑著也是閑著。再說,耕地雇拖拉機以,但是到種地時就不行了。種花生,種麥子,沒牛的戶只好用人拉,累得牙一呲一呲的,一天下來肩上出血,那像用牛這麼舒坦。還有,家裡養著牲口能攢糞。莊稼是喜吃家肥的,雖說吃化肥肯長,是那白粉粉管得了一時管不了長遠。最重要的,大腳老漢認為那壟溝里的牛蹄印兒是一種像請神符子一樣的東西,有它印在地里,那莊稼才長得好。聽從爺爺的意見,封運壘就一直養牛。前年的老黑犍老得實在不能再幹活,他把它賣掉又買了一條母牛。去年秋天這母牛下了個犢子,今春長成了半大牯牛,耕地便將這母子倆同時套上了。開始時牯牛不會走墒溝,就讓老婆左愛英牽了一天。左愛英鼓突著嘴雖然不大說話,但對牛的調教卻在手上表達得很明白,到第二天那牯牛就不用牽了。封運壘對牛的成長進步很高興,甩甩鞭子炸個空響,便響亮地打起了「喝溜」:嘿喲嗬,嘿喲嗬,哎嘿嘿嘿咳喲咳喲嗬!……

今年封運壘對他的地是格外下了本錢的。他和爺爺拾了一冬天的糞(如今拾糞的人越來越少了),攢下了高高的三大堆,現在已經都送到了地里。每耕一塊地時用杴撒開,黑黑一層能把地皮蓋嚴。封運壘自信,全村的地施家肥像這麼多的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戶。他一邊吆牛耕地,將這些糞掩埋在墒溝里,一邊抬頭打量著遠遠近近。他看見,那些男人已經外出的婦女們都是雇了拖拉機,她們的糞很少很少,就像做飯時放鹽。哼,這樣種莊稼也行么?老婆當家胡鬧台。別看那些男人出門掙錢去了,是外頭掙塊板,家裡丟扇門,合算么?再說,他們丟的能還有最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自己女人的身子。別看俺老婆不俊,真要叫旁人睡了咱受不了。唉呀呀,還是在家裡好!

封運壘還以一種別樣的眼光打量著那些「種田大戶」。看吧,他們也開始忙活了。不過他們耕地都是用拖拉機,或是用自己的,或是雇別人的。封大能的地多,他買了一輛五十馬力的「東方紅」,後邊帶了四張犁,羊群里跑出個驢,數著它了。他們當然沒有那麼多的家肥,在拖拉機後頭,都跟著撒化肥的人。封運壘知道,他們撒的是氨水片子,洋名叫碳酸氫銨。這玩意兒能催莊稼苗子,是到攻籽粒的時候就不行了,就不如家肥了。咳,你們只是仗著地多,能打糧多,真是一畝畝算單產,你們肯定比不上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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