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給綉綉老太上的「百日墳」到時候了,親戚們又一次齊聚在封大腳的家中。
因為封運壘的入獄,封大腳家中歷經三個多月已經淡化了的悲哀氣氛又變得濃重了。左愛英對所有前來的親戚不理不睬,只管坐在那裡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他的兒子臭蛋偎在娘的身邊,那張嘴始終咧咧著,不時「哇哇」悲號幾聲。細粉看見兒媳孫子這個憐樣子,紅著眼圈擔負起做飯的任務,里里外外忙個停。
枝子是和三個兒子一塊來的。還沒進村,她就跳下三國的自行車一路哭著往娘家走。看見閨女掛著一臉淚水進門,一直坐在那裡沉默著的大腳老漢再也憋不住,眼淚沿著條條皺紋滾滾而下。他撩起襖袖擦一把淚,哀哀地道:「枝子,枝子,咱家祖祖輩輩也沒出過蹲板房的呀,你說這是怎麼啦?……」枝子對這問題回答不上來,只是在爹跟前一跪長哭不止,他的三個兒子和細粉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她拉起來。
羊丫和孫立勝來了,帶著一蛇皮袋子魚肉之類。她一來就讓孫立勝趕快去幫廚,自己到大腳老漢身邊坐下說:「爹,姐,你們甭難過,運壘是犯了法,村裡人沒有說他孬的,都說他是條好漢!」
聽羊丫這麼一說,老漢與枝子便慢慢止住了哭。
門口一聲車喇叭響,接著封運品跟他的小媳婦叢葉走進了院里。這個叢葉儘管摩登,是對農村的習俗還是認真遵從的,綉綉老太的葬禮、三日墳、五七墳她都參加了,並且臂佩黑紗神色肅然。家裡人乃至全村人都對她態度好轉,稱讚她知書達理比死去的月月娘強得多,就連大腳老漢也對她不再持排斥態度。態度不好轉的只有月月。只要一見叢葉的面,這小丫頭就要在她背後吐唾沫,有時還要悄悄罵幾聲「浪x」。這作為曾被叢葉現過,告到封運品那裡,封運品跟月月單獨談過,要她對繼母尊重。月月點頭答應著,是再一回見了叢葉還是吐唾沫。
今天叢葉一進門,小月月的眼睛又是白多黑少,嘴裡也「呸呸」連聲,讓叢葉的漂亮小臉紅一陣白一陣。封運品現了這點,沖女兒把眼一瞪,月月也向他把眼一瞪,然後就鼓突著嘴跟奶奶要來鑰匙,回自己的家了。看著她的背影,眾人都暗暗嘆氣。
孫立勝把菜炒好端上桌來,封運品勸解大家:「運壘的事甭愁,等我過幾天給勞改隊上送點禮,很快就出來啦!」大家相信這點,都說:「對,對,運品你快去辦!」
之後,封運品有意進一步調節氣氛,便依照鄉間姑夫、妻侄間以胡鬧的風俗,跟孫立勝頻頻開玩笑,並灌他酒。一邊喝,一邊拿孫立勝酒醉後的一些醜聞取笑他。孫立勝紅頭漲腦地道:「你小子別瞧不起我!我這把炒勺是伺候過地委書記、縣委書記!我在供銷社飯店那陣,劉縣長吃了我的菜,親自到廚房向我敬酒!你算老幾?你不就會拆個破車嗎?你不就會撿破爛嗎!」這話說得眾人都笑。
封運品讓他說得急,拍一拍胸脯:「撿破爛的?我是全地區的『拆車大王』!這不是我封的,你看沒看臨沂日報?」
孫立勝晃晃腦袋:「報上那些熊事咱還不明白?你給那些狗日的記者送上點禮喝上一壺,他們能把屎殼螂吹成大洋馬!」
封運品更加著急,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遞給姑夫:「你看看,這東西不是吹的吧?」
孫立勝接過那張紙翻來覆去看不明白,嘟噥道:「這是哪國的螞蟻爪子?」
封運品笑道:「不懂了吧?告訴你,這是厄瓜多的地契,咱已經是外國的地主啦!」
大腳老漢忙問孫子:「你說什麼?地契?」
叢葉這時就拿過那張紙向老漢和眾人講,這真是一張外國地契。前幾天運品到杭州辦事,遇上一家房地產公司為厄瓜多辦理土地買賣,500平方米一塊,接近中國的一畝,才花4980元,運品就買了一塊。
大腳老漢聽後望著身邊的孫子,將老臉笑成了一張雛菊。他萬萬沒想到,一直對土地不親不愛的孫子,今天竟然能花錢置地!他把一張老枯的大手像破扇子一樣撲動著,大聲說:「真好哇真好哇!運品你這事辦到爺爺的心窩裡啦!在這世上,你就是有金山銀山,也不如有一塊地好!噢,你說那地是厄瓜地?我去給你看著,我去給你種厄瓜。我種了一輩子地瓜,那厄瓜保准也會種!」
這話說得眾人哈哈大笑。羊丫說:「爹,那不是厄瓜地,那個國家叫厄瓜多,在南美洲,離咱們這裡有好幾萬里!」
老漢說:「幾萬里我也去!我坐汽車,那玩意快著哩。我去了就住在那裡,將近一畝地也夠我吃的啦!」
眾人越大笑。封運品說:「爺爺,這不行!」叢葉也說:「爺爺你太天真啦!」老漢看出封運品兩口子沒有誠意,認為他們嫌他老,就嘟嘟噥噥道:「那你們就找別人吧。不過我跟你們說,你讓誰去看,也不如你爺爺對你們真心!」
封運品和叢葉見沒法跟他把這事說清楚,就對視一眼,搖搖頭不再說了。
吃完飯已是下午兩點,眾人準備了供飯和紙錢,就去了東山。到那裡一看,悠悠刮著的春風裡,綉綉老太的墳上已經冒出細細密密的草芽兒了。大家悲上心頭,便哀哀切切地擺供飯,燒紙,叩頭,然後默默地回村。
大腳老漢回來還是坐在那裡一言不。枝子小聲跟羊丫說:「看咱爹怪難受的,我今天就不走了,留下跟他說說話。」羊丫說:「你留下好,今晚上我也不回店裡了。」姐妹倆便讓其他人走,他們嘆著氣坐在了爹的身旁。
姐妹倆一個勁地說寬心話,加上重孫子臭蛋到他面前磨磨蹭蹭,大腳老漢的心情慢慢變好了。吃晚飯時竟吃下了一大碗米飯。
吃完,父女三個還坐在那裡說話。正說著,孫立勝卻撞開門跑進來氣喘咻咻地說:「羊丫,毀啦!小李叫公安抓起來啦!現在要抓你,你還不快跑!」
父女三個都愣住了。大腳老漢拍著大腿說:「唉呀唉呀,怎麼咱家光出事呢?」
羊丫容留女青年賣淫已有半年時間。這事情還是受了封合作的鼓勵才開始的。封合作在「金尊大酒家」吃飯時多次對羊丫講,「非農產業長廊」越來越達,來做生意的客商越來越多,酒店應該提供一些特殊服務。他說,還是南方開放,懂得「無娼不富」的道理,只要外地人一住進店裡,漂亮小妞便立馬打電話毛遂自薦。羊丫笑著問:「你去了南方好幾回,她們薦給你了嗎?」封合作咧咧嘴:「薦過,是咱沒敢要。」羊丫讓封合作說轉了心,便在後院新蓋起幾間小屋,托他認識的汽車司機從外地給領來了兩個。羊丫與她們談的條件是:提供吃住,但不給工資,並且每接一個客向店裡交十塊錢。於是「金尊大酒家」從此有了特殊服務。時間不長羊丫就覺出了好處:又省下了服務員的開支,又增加了客流量,利潤成倍增長。
這種特殊服務羊丫也干過幾回。那是在小張小李二人都有了主顧以後,又有新來的客人向她提出這事,她瞅瞅孫立勝已經醉倒,便將客人領到一個房間親自接待。這種接待她做得很隱蔽,決不讓小李小張知道。但她對親自接待的客人是有所選擇的,第一,本地的不接;第二,長相丑的不接。經過這麼一番選擇,羊丫偶爾的幾次便成了她的享受,嫖客們的各種奇異手段常常讓她如痴如醉,有兩回她還連錢都不收放他們走路。
沒想到,今天這事讓公安現了。也是活該敗露:傍晚時門外停下一輛大卡車,司機在駕駛棚里沒下來像是鼓搗機器,另一人卻走到店裡要吃飯。到「雅座」里坐下,干慣了那事並深知大車司機脾性的小張立即將身子貼了上去。不料這一下撞在了槍口上──那人正是縣公安局化裝下來掃黃的。他將小張帶到鎮派出所,一審審出店裡的底細,就把小李和另外一個小方全弄了去。公安上也有辦法:明確告訴三個姑娘,一個罰五千塊錢,但交代出一個嫖客就減五百。這樣,小張小李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提供了嫖客的名單。數數一人十個有餘,派出所便釋放了她倆,轉而跟嫖客算賬。這些風流鬼有生意人,有鄰村幹部,甚至還有三名鎮政府幹部。「魯南拆車總廠」的嫖客最多,其中幾個分廠廠長被一網打盡。派出所一個個地找到他們講:想保密拿一萬;不想保密拿五千。一時間許多人慌忙籌款,許多家庭爆激烈戰鬥。與此同時,派出所的現金也大扎大扎地收進來。
只有一個小方沒被馬上釋放。這姑娘是二十里外大王莊的,兩月前找上門問羊丫缺不缺服務員,羊丫想起本店小妞常常供不應求,見她長得不錯,就把她留下了。細問起來,原來這小方爹娘已死,她為了讓她弟弟能上完高中考上大學,就隻身出來掙錢了。過了幾天羊丫開導她:要想掙錢就不要死心眼,不死心眼才能掙得多。小方問她怎樣才能掙得多,羊丫便說陪客人睡覺。小方先是羞得不行,說啥也不幹,是當聽說第一回能掙到一千塊,這個龐大的足以交夠弟弟一年學費的數目讓她動了心。於是,羊丫就找來了「魯南拆車總廠」一個分廠的廠長。第二天,小方紅著眼睛將一千塊錢存進銀行,任勞任怨地擇菜端盤子,陪客的事卻再也不幹了。誰能想到,她被抓起之後,數量上的唯一卻給她帶來了嚴重的麻煩:派出所說她不老實交代,不讓她走,還到大王莊通知她家裡帶錢領人。村幹部去中學跟她弟弟一說,她弟弟羞憤難捺,棄學外逃不知去向。派出所得知這情況,只能從寬處理放掉了她。小方回家後的當天晚上,就靠一瓶農藥的幫助找她的爹娘去了……
這幾天里,羊丫跑到了縣城,在她侄子封運品的住處躲著。由於封運品的打點,「金尊大酒家」被罰款一萬元了事,羊丫很快又回到天牛廟重整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