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裡,把寧遙送到大腳老漢那裡,封合作便去找羊丫。羊丫早已知道寧家二兄弟回來了,但她還沒見面,這時嚷道:「小姐好說,這裡新來了個小王,你也見過,挺夠味的。不過,我也得去見見俺那兩個表哥!」
封合作想到她是蘇蘇的私生子,就不好表態。但耐不住羊丫一個勁地催促,就說好吧,不過你今天不要進城見你大表哥,你二表哥在你爹那裡,你先去看他吧。羊丫高興地答應著,接著從後院一個嫖客懷裡拉出小王,告訴她掙大錢的機會到了,推她上了封合作的桑塔那。
寧遙沒想到他會在他的大腳姑夫那裡碰了壁。當他坐到老漢的堂屋裡叫著姑夫要和他說話時,老漢卻瞪著一雙老眼氣哼哼道:「噢,你們寧家還認我這個姑爺呀!是已經晚啦!我知道你們兄弟都有錢,還像你爹那麼闊,我不想沾你們的光,你趁早走!」寧遙一時不知所措。他不明白老漢的話是什麼意思,但他感覺到這其中必定有文章,就耐著性子坐在那裡等著老漢消氣。
然而過了老大一會兒老漢還不理他,只倚著床腿坐著抽煙。門外一陣腳步聲,是羊丫來了。她一來就甜笑著管寧遙叫表哥,寧遙不知她是誰,便向老漢投去詢問的目光。老漢不向他介紹,卻向羊丫吼:「你這丫頭就知道攀高枝!你認表哥是要人家給你錢是吧?你就沒想想你是誰的種!」這話罵得羊丫羞羞慚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片刻之後就又走了。
羊丫走後,寧遙掏出一支煙遞給大腳老漢,微笑著問:「姑夫你說說,是誰不認你呀?」老漢接過煙道:「你爹娘就沒跟你說過?」寧遙說:「我娘到了台灣生下我就死了,我爹從沒跟我說起你和我大姑。」老漢搖搖頭嘆口氣:「咳,真是不想提這些事哇……」
接著,他就向寧遙講了他的大姑。講綉綉怎樣被綁票,她爹怎樣舍女保地,綉綉回來後又怎樣嫁了他。講完這些,老漢又講他與綉綉這六七十年的經歷:租地、開荒、來鬼子、鬧土改、置地、辦合作社、大躍進、吃食堂、六o年挨餓、文化大革命、學大寨、大包干、兩田制、開區……一段一段滔滔不絕,讓寧遙聽得驚心動魄。老漢幾次停止話頭問他困了不困,寧遙都說不困,姑夫你再接著講。於是,老漢對於自己一生的回憶便持續到東方之既白。
天大亮時,封合作來看寧遙。聽說二人一夜沒睡,驚得兩眼溜圓:「哎呀,還有那麼多話?」大腳老漢像吐出心中塊壘一樣輕鬆,說:「我說得還太簡單,要不得說三天三夜!」寧遙對封合作說:「聽了一夜歷史,最生動最感人的中國農村變遷史。真是太難得啦!」
這時封合作讓寧遙到「金尊大酒家」吃早飯,大腳老漢卻留寧遙在家裡吃,寧遙欣然同意。聽了這話,剛剛來到堂屋的運壘兩口子面有難色,老漢說:「你們甭愁,都是自家人,就吃莊戶飯,喝糊粥吃煎餅就行!」於是,連封合作也沒走,就與他們一起等著吃莊戶飯。
正坐在那裡說話,封合作的娘忽然扭著小腳來了。封合作問她幹啥,這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也不答話,只管往寧遙跟前走。離得還有三四步遠,這老太太突然從大襟底下抽出一把剪子,猛地向寧遙撲了過去!寧遙往旁邊一躲讓那剪子落了空,老太太再次將剪子攮來時,他的兒子卻將她死死抱住奪下了剪子。老太太無法再行動,便指著寧遙破口大罵:「你這個小王八羔,我今天非叫你死不!俺等了一輩子你爹,你爹沒來你來了,你,給俺孩他爹抵命!抵命!」
大腳這時明白了,這老女人是為她的前夫費百歲報仇來了,就勸她道:「嫂子,幾十年的老賬本子,甭再翻騰啦!」老太太說:「不行,再老也是賬!我非叫這王八羔子抵命不行!」封合作一個勁地呵斥她叫她住嘴,她也不聽。封合作這時方想起,前幾天他開會不讓人們索債還讓有關人員按手印下了保證,卻唯獨忽略了老太太──他這個失去前夫之後才跟封鐵頭生了他的親娘。無奈,他只好緊緊抱住娘不放,恐怕她再去撿那把剪子。
寧遙稍稍鎮定了一下,便向封大腳問這大娘是為誰討債,老漢說是為費百歲。寧遙夜裡已經從老漢那裡聽說過這個名字,此刻他朝門外的天空瞅了一眼,深深噓一口氣,隨即雙膝跪倒在老太太面前,低頭說:「大娘,我爹欠下的賬我認,我在這裡,你怎麼處置都行。」
見他這樣,合作娘反而一下子不吭聲了。他愣愣地瞅了片刻面前跪著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俺那苦命的人呀!俺那苦命的人呀!……」
隨著他的哭聲,在場的人全都淚落紛紛。
3月21日,「國際天牛文化節」如期開幕。從午後開始,縣裡的大客車、小麵包和各類轎車就不斷線地往天牛廟開來,從上面下來一撥一撥的領導與普通觀眾。最後一輛麵包車是在兩輛豪華的「奧迪」轎車的引導下開來的,從上面下來了二十來個人,其中十來個是黃頭藍眼睛的。他們的出現讓「天牛廣場」上的萬名觀眾引頸翹首,都議論說這文化節真是名不虛傳,真有國際性兒。
從四點半開始,汪主任就握著話筒安排會場。會場上有貴賓席,給外商和提供贊助者坐的,一律矮桌矮凳茶水伺候;有普通坐席,一大片幾千個小扎子,讓縣上和鎮上的來人坐;最後邊是站席,觀眾為天牛廟村和外村來的老百姓。安排好這些,地區、縣裡的領導和幾個外商代表登上了高高的主席台。
到了五點,縣長宣布開幕式正式開始,全場歡聲雷動。一個個的講話,一次次的掌聲。一個鷹鉤鼻子老外上台咕嚕了一通,翻譯說他打算到天牛開區建一個鑽石加工廠,台上台下立馬爆出熱烈掌聲;臉上透著青色的寧迢上台講,他要在家鄉開一百畝,占開區現有面積的五分之一,人們又是一陣熱烈鼓掌;封運品作為向文化節提供贊助最多的企業家同他的叢葉小夫人一起被安排在貴賓席上,這會兒他突然舉手要求言。他上台後說,為了讓天牛開區早日形成規模,大陸企業家也不能落後,他決定,「魯南拆車總廠」馬上到開區建一個分廠。他的言,讓沂東縣的幹部一致感到爭了光,縣委任書記帶頭鼓掌並起身與他緊緊握手……
一個個講完,天已傍黑,會場上的燈一齊亮起,文藝演出開始了。待主席台上的人們轉移到了貴賓席,大幕稍閉片刻又徐徐拉開,從北京請來的儀態萬方的女主持人宣布了大型歌舞《天牛之夢》的開始。
這時,台上的燈光全部關掉,漆黑一團。在電子琴奏出的古怪聲中,台上漸漸白,亮,然而是朦朦朧朧渾渾沌沌。這時,在這一片朦朧渾沌的中間出現了一個巨人,它手持一柄大斧起舞,跳躍,並一下下將那柄大斧砍向周圍的虛空。一會兒,那片渾沌漸漸變成藍黃兩色,藍悠悠向上,黃沉沉向下。而在這兩色之間則挺立著那個持斧人的偉岸形象。主持人在畫外介紹,這是「盤古開天地」,先用漢語講一遍,再用英語講一遍。
台上的燈再閉再開時,主持人說第二幕「地母育萬物」開始了。天幕上出現的還是那片黃土地。在一種古樸味道十分濃厚的音里,地表上生出密密匝匝的幼芽。那些幼芽慢慢地長,長,有的長成小草,有的長成莊稼,有的則長成了大樹。在這蔥蔥鬱郁的植物背景下,動物們出現了。獅、虎、象、豹、熊、鹿、狼、豺……它們在嬉鬧,在搏擊。後來,人出現了,男人們同野獸搏鬥,女人們採摘野果。後來,野獸們退了,幾乎全裸著的男人女人跳起了一種神秘的舞蹈……
第三幕表現鐵牛墜地的傳說。正如羅非和喬唯唯構思的那樣,在一個星夜裡,一位年輕貌美的道姑正就著一盞孤燈讀經。韋編三絕之後,道姑似有所悟,站起身翩翩起舞,用手中的拂塵和身體語言表達她對宇宙和人生的見解。不料,一陣巨大的聲響由遠而近,道姑出門抬頭觀望,但見天幕上一片赤紅,接著有三個牛形物體悠悠飛來。道姑在短暫的吃驚之後,放過了頭前的兩個,而後聳身一躍將拂塵一揮,那個物體就轟然墜地,激起了滿天的紅塵……紅塵散後,一個鐵牛卧在那裡,道姑且敬且畏,來了一段長長的抒情獨舞。似被道姑的情意感動,鐵牛忽然出三聲銅鐘般的長嘯,轉眼間引來了許多牛上場。它們叫著,舞著,彎彎的牛角上閃動著一片耀眼的光亮。接著,一些農人出現了,他們將手一招,牛們乖乖地跟著他們亦步亦趨。轉瞬間人牛一齊向後轉身,牛便在前人便在後,這就是一種耕耘的架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