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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走過兩條擁擠的街道,準備去台塑牛排用午餐。跟前妻談戀愛的時候,曾經在這家餐廳吃過一次牛排,賬單讓我心疼得幾乎背過氣去,不過牛肉真他媽的好吃。後來前妻還要去吃,我推說那家牛排有塑料味兒,前妻罵我摳門加土鱉,我由前妻加封的眾多「謚號」,最終穩定在「窩囊廢」上。我始終搞不清楚西餐的搭配,還有那些奇怪的名字,為了避免尷尬,我點了一份最貴的王品珍藏套餐。牛排要了十分熟的,服務員苦笑一下說:「十分熟的牛排太老了咬不動。」

我說:「醬牛肉有二十分熟,怎麼還咬得動?」

服務員不再爭辯,轉身去下菜單。

我的手機響了,是那家臨終關懷的網站打來的電話,說她們正在核實我的診斷信息,會儘快給我答覆。我特意強調意向關懷人必須是欒冰然,對方稍作遲疑說:「您現在尚處於生活能夠自理狀態,是否需要意向關懷人這麼早地介入?」

其實,此刻我已經不再覺得對方是騙子了,因為騙子不會有這麼多疑問。我說我現在完全是憑藉頑強的意志力,才能堅持生活自理,轟然倒下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我又說:「我要在意識模糊之前,感受一下人間的溫暖。」

擺放餐具的服務員警覺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提防我會瞬間變形。我沖著她很紳士地微微一笑,她給我遞過來一杯紅酒,說請我品嘗一下今年的新品。我說:「先喝酒就吃不下東西了。」

服務員說:「這是餐前開胃酒。」

冬季的北京,完全籠罩於現代工業的塵埃中。再過十年,這一城人估計都得患上幽閉恐懼症,早一步離開這座霧霾包裹的城市,也許是上天見憐。我第二次漫步北京街頭,用充滿悲憫的目光看著匆匆而過的行人,他們都是昨天的我。手機鈴聲打斷我的意淫,一個性感的女聲向我推銷一塊風水墓地,兩個月來我已經接了無數推銷墓地的電話,防癌篩檢中心真他媽的可恨,連癌症病人的信息也賣。我走進路邊一家玩具店,給兒子挑了一個最貴的變形金剛。半年前也是在這家玩具店,兒子想要一隻霸王龍,我嫌貴沒有買,兒子就地撒潑打滾摔壞了店裡四件玩具,賠了六百二十塊錢,而那隻霸王龍才二百六十塊。我抱著最貴的變形金剛走出玩具店,折回頭去又買了一件一模一樣的變形金剛,這個是給我豬頭小舅子的兒子買的,免得他跟我兒子爭玩具。

走到家門口,應該說是走到我前妻的家門口,我習慣性摸口袋掏鑰匙,才想起來我已經把家裡的鑰匙交給前妻了。我猶豫著敲敲門,努力地調整並告誡自己:這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來開門的是我兒子,他看見我懷裡的變形金剛比看見我興奮,敷衍著叫我一聲爸,就把變形金剛奪走了,都不給我抱抱他的機會。前妻的眼神露出我不曾見過的興奮,她指著我的光頭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似乎是被我的全新形象震住了。她側著身體,讓我進屋裡坐。我抬起腳來,讓她看到我的「NB」休閑鞋,我說:「脫鞋不方便,就不進去了。」

前妻的一副心肝脾肺腎全掛在臉上,當即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要的效果。但我十分清楚,我的心裡充盈著勝利者的驕傲,這是從未有過的情緒。前妻有些尷尬,她問:「幹嗎要買兩個一樣的玩具?」

我說:「給你豬頭侄子也買了一個,免得兩個孩子搶玩具打架。」

在前妻失望又期待的目光中,我走進電梯。真希望從門口到電梯的距離,長一些,再長一些。我受過的不屑眼神實在太多了,如果,從頭至尾都是這般殷殷期待,我寧願這段距離是從地球到火星。

我回到租住房裡,查閱了整整一下午關於胰腺癌的資料。其實,這兩個月以來我已經查閱無數次了,胰腺癌的發病概率、胰腺癌的癥狀、胰腺癌的治療……最讓我觸目驚心的,是一些胰腺癌患者對晚期癥狀的敘述,其痛苦折磨堪比煉獄。

「讓每個生命都有尊嚴地謝幕」,小白兔他們如何讓胰腺癌患者有尊嚴地謝幕?我到晚期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被疼痛折磨得像一條狗,苦苦地哀號著,央求醫生給我來一針嗎啡?資料顯示,大多數晚期患者的時間是三個月到一年,這個時間段里,我若是不去醫院挨宰,就得自己想一個萬全之計。據網上一些病患家屬反映,黑市上杜冷丁的價格高達兩百塊錢一支,我得把這個錢留出來,免得自己在最後一刻尊嚴無存。我的運氣一向不夠好,所以我把自己從發病到死亡的晚期暫定為半年,如果每天注射一支杜冷丁就是三萬六千元,如果最後時刻每天需要兩支杜冷丁,那就得準備五萬元。這兩天已經揮霍掉將近兩萬塊錢,賬戶上還剩下四萬,可這四萬塊錢是我準備瀟洒享受人生最後時光的錢。我對瀟洒剛剛上癮,不能半途而廢。把錢留著遭罪時候用,而在能享受的時候,活得卻像一個苦逼?可是,最後時刻的痛苦,也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變成錢?我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保險、沒有股票、沒有古董、沒有珠寶,除了身體,我別無一物。對了,我還有身體,能不能把我身體里的器官賣了呢?社會上不是有很多地下販賣人體器官的組織嗎?我在網上試著搜索「人體器官買賣」,搜索結果讓我很是振奮,不僅買家踴躍,而且價格不菲。雖說人體器官買賣是違法的,但越是違法的就越是暴利的,就如同販毒一樣。我在紙上記了一堆QQ號碼,開始試著聯繫出賣自己。終於,一個叫「匡扶正義的人」的傢伙跟我聯絡了:

「你好!」

「你好!」

「什麼事?」

「我想賣器官。」

「你?」

「我。」

「賣什麼?」

「全賣。」

「想找死嗎?」

「早晚都是死,想提前消費。」

匡扶正義的人給我豎了一個大拇指,接著說:「人體器官買賣可是違法的。」

我說:「我知道,捐給醫院,醫院也會把我拆散了賣給別人。」

「你是條子吧?」

「我不是。」

「那把你的名字和身份證信息報給我。」

我說:「我不能透露我的個人信息。」

「你都不想活了,個人信息有什麼用。」

我想想也是,就用手機拍了一張身份證圖片,上傳給了匡扶正義的人。過了半天,匡扶正義的人給我回復,說身份信息沒有問題,讓我留下手機號碼,說他們會跟我聯繫。「他們」是怎麼核對我的身份證信息的?「他們」不會是警察吧?就算是警察又怎麼樣,我又不是販賣人體器官的,我賣的是我自己。就好比我是跑單幫的暗娼,不是組織賣淫的團伙,就算是被警察抓住,頂多也是罰款教育。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接到了匡扶正義的人打來的電話,約我十一點整在西單君太百貨東門見面。我刻意戴上墨鏡,又找來一頂帽子戴上,擔心真的是警察釣我上鉤。我如約而至到了君太百貨東門,徘徊了有十分鐘也不見有人來搭訕。我撥通了匡扶正義的人的手機,還沒有等我開口,匡扶正義的人就問我,戴紅色棒球帽黑墨鏡的是你嗎?我說是,並四周看了一圈,有幾個拿手機的人都是行色匆匆,沒有一個像是匡扶正義的人。

匡扶正義的人讓我往北走,一路不要停,一直走到靈境衚衕,並不准我掛掉手機。我心裡頓時緊張起來,覺得有點像是中情局的特務接頭,沒想到黑社會現在竟然玩得如此高端。匡扶正義的人一直不停地跟我說話,走到靈境衚衕,他讓我進地鐵,然後乘坐兩站地鐵,到平安里站下車後從B口出來,再一路往西走到平安醫院門口,讓我站在門口等著。

我站在醫院門口等了大概一刻鐘,前後有三個挂號的「黃牛」過來問我要不要專家號。手機鈴聲響起,還是匡扶正義的人打過來的,讓我繼續往西走兩百米,進一家肯德基店。我忐忑著找到那家肯德基店,走進店裡剛剛坐下,便有一個戴墨鏡的小個子男人走過來,他沖著我點點頭,坐在我的對面。我問他:「你是匡扶正義的人嗎?」

小個子說是,他問我準備賣什麼?什麼時候賣?開什麼價?我說:「什麼都賣,按照你們的市場行情走,你先給我報個收購價,我聽聽合適不合適。」

小個子上下打量著我,說:「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說:「我想活,可我得了癌症。」

小個子問:「得了什麼癌症?」

我說:「是胰腺癌。」

小個子摘下墨鏡,露出一雙鼓鼓的金魚眼說:「忽悠我玩哪,癌症患者也能賣的話,這個世界還會缺器官?」

聽小個子這麼說,我心裡涼了半截,原來人家不收癌症患者的器官。小個子有些激動,他的嘴裡罵罵咧咧,問我:「是不是想錢想瘋了,理論上講癌症患者的血液里已經攜帶了癌細胞,把這樣的器官賣給別人等於謀殺,你還有沒有職業道德了?!」

我說:「這不是我的職業,所以不夠專業,當然也就談不上職業道德了。」

小個子一副被耍弄過的惱怒神情,他站起身來往外走的時候,還碰灑了一位女士托盤裡的百事可樂。那位女士跳著腳咒罵小個子趕著去投胎,把托盤裡的一對烤雞翅也跳到地上,她氣沖沖地把托盤扔到我坐的桌子上,說是我的朋友給她造成的損失,讓我賠償。我只好自認倒霉掏錢包,突然有人把一張紅色的百元鈔票扔進女士的托盤,我抬頭一看,竟然是小個子又回來了。小個子盯著我的眼睛,對那位潑婦女士說:「不用找零了,滾!」

小個子的陣勢不僅唬住了潑婦女士,也震懾了我,潑婦女士拿起托盤裡的鈔票,誇張地把自己的胖臉甩了一下,想在氣勢上贏回一點顏面,隨後急匆匆走出店門口。我受到潑婦女士的啟發,用同樣堅定的眼神回看著小個子,問他想幹什麼?小個子說:「就算你是個得了癌症的倒霉貨,可還有一樣東西可以賣。」

我說:「我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

小個子說:「沒有人喜歡你的靈魂,但是有人需要你靈魂的窗戶。」

「靈魂的窗戶?」我摸不準小個子要說什麼。

小個子說:「把你的眼角膜賣給我,角膜上沒有血管,是癌症患者身上唯一可以出賣的物件。」

我問小個子:「多少錢?」

小個子說:「三萬。」

我說:「就算是得了癌症,也不會賤賣自己,十萬。」

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我的眼角膜最後以六萬的價格成交。小個子隨後帶我上了一輛麵包車,並給我戴上眼罩,說是讓我感受一下沒有眼角膜的世界。我當時就急了,說我不是現在賣。小個子說:「我也不是現在買,我帶你去簽協議,拿定金。」

麵包車開了足足有一個小時,我一直感受著沒有眼角膜的世界,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的,一個清醒的人長時間閉上眼睛,思維倒是越來越清晰,趁機可以把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想明白。

我被小個子攙扶著走路,七拐八拐走了大概一兩百米的樣子,才被摘下眼罩。我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適應光線,發現自己被帶進一間房子裡面,房屋的陳設像是一個普通居家的客廳,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瘦子坐在一張沙發裡面,正在上下打量我。眼鏡瘦子問小個子:「他的手機關了沒有?」

小個子把我的手機扔到沙發上,說:「一上路就關機了。」

眼鏡瘦子點點頭,繼續審視我,說:「想好了?」

我說想好了。

眼鏡瘦子從茶几上拿起幾張A4紙,遞給我說:「那就簽合同吧。」

我接過合同,看到上面寫的是「個人自願捐獻人體器官協議」,我說:「我不是自願捐獻,我是賣的。」

眼鏡瘦子微微一笑,從沙發上拿起一個牛皮紙信封扔給我,說:「協議總不能簽你賣器官給我吧,說是自願捐獻,錢我會照付不誤。」

我打開牛皮紙信封,裡面裝著三沓兒錢,應該是三萬塊。我有些著急,說:「講好了,是六萬塊。」

眼鏡瘦子說:「是六萬塊,等我們拿到眼角膜之後,再付你剩下的一半。」

我說:「等你們拿到眼角膜,我已經花不了錢了。」

眼鏡瘦子說:「這是我們交易的規矩,剩下的一半錢會交給你的家屬。」

我說:「我的家屬不需要,這個錢是我準備用來死前揮霍的。」

眼鏡瘦子說:「生前一次性付賬,我們只能付四萬五。」

我猶豫一下,說:「四萬五就四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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