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欒冰然要幫我完成第二個願望:做一回背包客。做背包客的打算是我想去西藏,去西藏的初衷是登雪山,登雪山的目的是我想遇上一次意外,然後我的身體就永遠冰封在冰雪世界,或許當有一天人類科技破譯了所有基因密碼,我沒準就會被解凍復活,並治癒我的癌症……現在,慈善會把我的登雪山計劃做了調整,讓我在北京周邊做一回背包客。雖然距離我最初的想法已經背道而馳了,但是做一回背包客,還有可愛的欒冰然一路陪伴,也是一次不錯的體驗。
蹦極回來第二天,欒冰然開著她的二手捷達拉著我去了五道口,進了一家專業的戶外用品商店,開始按照事先擬好的購物清單購買戶外裝備:兩支五十升的背包、兩個睡袋、兩個防潮墊、一頂帳篷、氣爐、氣罐、多用途工兵鍬、指南針、哨子、繩子、蠟燭、頭燈、衝鋒衣褲、遠足靴、刀子、繩子、壓縮餅乾、巧克力、牛肉乾、速溶咖啡、速食麵……足足裝滿兩個五十升的背包。這些東西置辦齊了總共用了七千多塊,費用都是欒冰然支付的,並如實開具了發票。在我們銷售行當里,凡是能報銷的項目,都會低消高開,絕不可能出現實消實開的發票。吳安同給培訓部門買個小黑板,都能捎帶上一盒中華煙,再開發票。當我看到清單上只有一頂帳篷的時候,不由得心裡一動:荒山野地里,我要和可愛的小白兔共處一頂帳篷。我特意爬進那頂帳篷里試了試,這麼狹小的空間里,兩個人不可能避免肢體接觸。一想到這些,心率明顯加速了,這是我知道自己得癌症之後唯一的興奮點。前幾天,我出去賣我器官的時候,還有昨天蹦極的時候,我的心率也曾飛快加速,但那兩次都是被嚇的。
從戶外用品商店走出來,我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歪歪扭扭撲向一輛慢速行駛的賓士轎車。賓士車立刻剎住車,中年男人則躺在轎車前面一動不動。賓士車裡的中年女司機急忙下車查看,臉色嚇得慘白,厚厚的脂粉因為胖臉陡然變形幾乎開裂剝落。周邊迅速圍攏上來幾個男人,在一旁大聲斥責胖臉女士為富不仁,在聲勢上迅速完成階級分類。作為常年浸淫在銷售江湖上的我,一眼就能判斷出這是一起合夥兒碰瓷,周邊圍攏看熱鬧的男人,跟被撞的男人同屬一夥。此刻,人群里有一個男人扮演影視劇里的旁白,指著地上躺著的男人,開口說道:「這個男的我認識,叫徐二炮,在我們小區地下室租房子,是河北平泉農村的,他把家裡的房子和地全都賣了,帶著他老娘來北京看病的……」
這話聽上去就是扯淡,農村的土地都是國有,怎麼可能買賣呢。欒冰然在一旁捅了我一下,說這幫人是在碰瓷。我很是驚訝:「你怎麼看出來的?」
欒冰然說:「我半個月前遇到過一次,他們的說辭都差不多,最後訛了我兩千塊錢,可惜我的車上沒有行車記錄儀。」
那個男人完成旁白後,開始扮演和事佬,讓胖臉女人掏個萬八千的,權當私了和扶貧。此刻,地上躺著的徐二炮「蘇醒」過來,嘴裡不停地呻吟。和事佬男人蹲下身子,詢問躺著的男人:「讓事主給你出一萬塊錢,你是死是活是癱是瘸,都不賴人家,好不好?」
地上躺著的徐二炮痛苦地點點頭,說:「好吧……我正缺錢給俺媽看病呢。」
此時,周邊其他群眾演員開始幫腔:「一萬塊錢太便宜了吧,這人將來要是殘廢了怎麼辦?」
「殘廢了就得養他一輩子。」
「不光是養他,還有他醫院裡的老媽。」
「真是怪可憐的,老天爺長眼就應該把這人一下撞死,免得活遭罪。」
「……」
胖臉女人此刻已經被嚇傻了,嘴裡只會說對不起對不起。大冷的天,汗水從她寬闊的額頭滲出,划過扁平的鼻樑,從鼻尖跌落到高高隆起的腹部,全然無視平胸的感受。汗水不停跌落,在女人胖臉的脂粉層上流鑿出一條水渠,水渠衝刷出皮膚上褐斑密布的底色,兩岸卻依舊白雪皚皚,看上去既狼狽又可笑。和事佬男人說:「別光知道說對不起,趕緊掏錢吧。」
胖臉女人恍然大悟,急忙開車門拿出LV手提包,準備掏錢。我撥開圍觀的人走進去,對胖臉女人說:「別在這兒發愣了,趕緊送人去醫院檢查吧。」
在我的印象里,胖女人都很聰明,可眼前這個女胖子卻是個例外,她絲毫沒有明白我的暗示。這的確是個例外的女胖子,因為胖女人全身都應該胖,她卻獨獨胸部是癟的。我再次提醒胖女人:「實在不行就報警吧。」
胖女人看著我,有些猶豫不決。和事佬盯著我,說:「這檔子閑事,你管得著嗎?」
若是在兩個月前,遇到這種事,我是唯恐避之不及,最大的勇氣也就是站在一旁看個熱鬧。現在,我是一個將死之人,如果我能被流氓碰瓷團伙一刀子捅死,我剛才盤算過有三大好處:一是不用日後遭罪脫了人形,二是兒子能得到我的見義勇為獎金,三是能評上見義勇為的烈士,兒子也會徹底改變父親在他心中的窩囊形象,有利於他日後成長。於是,我才豪氣陡增闖進人群管這檔子閑事。我用同樣挑釁的眼光盯著和事佬,在腦子裡搜索我這輩子最不擅長的狠話:「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光天化日之下,碰瓷訛人錢財,這是小流氓無賴的作為,今天這檔子閑事,老子管定了。」
我平時說慣了拍馬溜須的溫和話,撂狠話的時候不免有點打磕巴。但我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豪言壯語,連我自己都被自己這張嘴驚訝了。胖臉女人受到了我的啟發,從LV手提包里掏出手機來,說:「可不就是碰瓷嗎,我這車開得穩穩噹噹,速度也不快,怎麼會撞到人,再說了,我車上有行車記錄儀呢。」
胖臉女人抹了一把鼻尖上的冷汗,開始撥打報警電話。躺在地上的徐二炮一骨碌爬起身來,嘴裡嘟囔道:「好吧,算我今天倒霉。」
說完,徐二炮擠出人群,一溜煙走了。和事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低聲說:「這年頭,管閑事的都命短。」
和事佬說完,也轉身離去,他身後跟著四五個看熱鬧的男人。和事佬他們沒有掏刀子,我有些許遺憾,我沖著和事佬的背影高聲罵道:「老子還嫌命長呢,有本事你拿刀子捅了我,不捅我,你就是你媽跟你大爺生的!」
突然,和事佬站住了,忽地轉過身來,手中已經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奔著我衝過來。看見刀子的時候,我覺得我就要得償所願了,所以我不退反進,與其說是我奔著和事佬衝過去,倒不如說是我奔著刀子衝過去。嘈雜的現場頓時靜下來,眾人除了本能地往後躲避,所有人的眼睛和我一樣,都盯著和事佬手裡的尖刀。在我跟和事佬即將碰撞在一起的剎那,站在一旁的欒冰然突然伸出一隻腳,絆倒了高速衝上來的和事佬,和事佬的刀尖划過我的鼻尖,連人帶刀摔倒在地上。和事佬的速度太快了,他摔倒時把自己腦袋磕在馬路牙子上,登時暈死過去。臨街小區的兩個保安跑過來,用繩子把和事佬捆綁了個結結實實,還把路邊的尖刀裝進一個塑料袋,貌似很專業的樣子。
胖臉女人已經跟110講述完案情,剛剛掛上電話,沖著昏死在地上的和事佬亂罵一氣。我抬頭看了一眼欒冰然,她也張大嘴巴看著我,純凈的狗眼瞪得圓圓的,顯得更加純凈了。她沖著我伸出大拇指,大聲叫道:「牛菖!男人!」
接著,四周看熱鬧的人跟著欒冰然一齊喊道:「牛菖!男人!牛菖!男人!牛菖!男人……」
這是我在北京工人體育場以外,第一次聽到這麼多人齊聲高呼「牛菖」。每次在工體看足球比賽,聽到幾萬人齊聲高呼「牛菖」的時候,我都幻想著自己是場上的一名國安的球員,踏著慷慨激昂的「牛菖」節奏,突入對方禁區起腳射門。此刻,我又進入臆想的虛幻狀態,感覺自己是一直默默隱姓埋名的湯姆·克魯斯,拯救完人類後走進中情局,正在接受局長組織的小範圍的歡迎會。而我,也向大家報以湯姆·克魯斯式的微笑,欒冰然恰如其分地走過來,我將她一把攬入懷中。就在我要繼續給她一個湯姆·克魯斯式的熱吻時,警笛聲響起,兩個穿制服的警察站在我倆的跟前,問是誰報的警?
在派出所做完筆錄,已是傍晚時分,派出所馮所長把我帶進他的辦公室,介紹我和欒冰然認識了分局刑警隊的方隊長。方隊長握住我的手很是熱情,感謝我幫他們抓住了公安部A級通緝犯。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事佬居然是一個身背六條人命的重大案犯,而這個殘忍的殺人狂魔竟然沒有捅死我,我到底是命賴還是命硬?我突然看到馮所長辦公桌上,有一份抬頭上標記「絕密」字樣的通知,內容是「按照市局部署,將於2014年12月31日晚八點整,在全市範圍內進行打擊抓捕地下販賣人體器官的犯罪活動……」媽的!老子這回棋高一著,拿到了賣眼角膜的全款,等到警察把這幫王八蛋全抓了,我的眼角膜就可以再賣一次了。不對!我的資料和身份信息已經在買方那裡備案了,如果他們被抓,我賣眼角膜的贓款肯定也會被追回。
方隊長把我和欒冰然帶進派出所的小會議室,裡面擠滿了京城各個媒體的記者,方隊長對記者們很是和藹,舉止像是一個應付自如的新聞發言人,他向記者介紹我說:「這位就是協助警方抓獲公安部A級通緝犯的英雄余先生,如果首都,如果全國都是余先生這樣俠肝義膽、見義勇為的英雄,那些犯罪分子將無處藏身。下面的採訪,請大家遵守我們特殊領域的採訪紀律,不要拍照、不要錄音、不要透露被採訪人的任何個人信息。」
生平第一次接受採訪,緊張得我語無倫次,很多細節都是欒冰然替我做了補充。而且,欒冰然壓根就沒有提自己伸出的關鍵一腳,她是這樣講述這段細節的:「當時,和事佬已經離開現場準備逃竄,余先生急中生智,用語言激怒了和事佬,和事佬掏出刀子轉身回來找余先生拚命,余先生看見反撲過來的犯罪分子,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沖向犯罪分子,就在雙方即將接觸的剎那,犯罪分子突然被什麼東西絆倒,當時,罪犯的刀尖距離余先生心臟絕對超不過五厘米……」
記者們對我用什麼語言激怒犯罪分子很有興趣,追問個不停,欒冰然用她純凈的狗眼看著我,我推辭不過就對記者們說:「有本事你就拿刀子捅了我,不捅我,你就是你媽跟你大爺生的。」
方隊長插話,跟記者們解釋說:「犯罪分子的母親過門不到兩年,就跟大伯哥勾搭成奸,害得犯罪分子的父親一氣之下服毒自殺,所以,犯罪分子從小被人罵得最多的話,就是他媽跟他大爺通姦的事兒。而余先生無意中一句叫板,恰好戳中了他的命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