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2014年的最後一天,天色變得陰沉起來,就像我和欒冰然的心情。我們收拾停當,準備上路的時候,傑克和露絲還在帳篷里酣睡,萍水相逢無須道別,我和欒冰然上路了。
整整一天的時間,我的眼前又開始呈現死灰色,那是一種美國大片里常用的世界末日的顏色。這樣的顏色,在我的眼前已經有兩個月了,是欒冰然出現後,用她那雙純凈閃亮的狗眼,驅散了死灰色,讓我的世界有了色彩。可經歷了昨夜的尷尬之後,色彩消失了。
臨近傍晚時分,天空飄起了雪花,我和欒冰然終於徒步到了司馬台。一路之上,我們倆都很沉默,並刻意迴避著彼此的目光。我覺得渾身疼痛,不知道是負重登山造成的肌肉酸脹,還是癌細胞露出它的猙獰面目。我恐懼這一刻的到來,又似乎是在期待這一刻的到來,因為這一刻真的來了,我也就不恐懼了。
因為我們帶的水全部用光了,晚上只能宿營在古北水鎮旁邊的河床上,以便到水鎮的小超市裡買水。真是冤家路窄,我在小超市買水的時候,居然遇見趙覺民,而他居然在挑選避孕套。這個時候,我才猛然想起來,今天是我原來的公司全體人員在古北水鎮開年會的日子。趙覺民也看到了我,他急忙扔下拿在手裡的一盒避孕套,很尷尬地跟我打招呼,問我怎麼到這裡了?我說我過來徒步宿營,準備用一種不一樣的方式來迎接新年第一縷陽光。我問趙覺民有多少人喝吐了?趙覺民苦笑一下,對我說:「幸虧你一句話,公司今年給全部員工都放假了,只帶著公司的中層過來的,算是一個務實的年會,主要討論公司明年發展的方向和策略,所以,沒有人喝多。」
我問趙覺民:「避孕套是你們明年發展的方向還是策略?」
趙覺民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囁嚅道:「我……只不過是觸套生情,原來……原來跟梁安妮偷情時,用過這個牌子……」
我說:「聽你的話,感覺你倆已經是過去時了。」
趙覺民長嘆一聲:「我已經離婚了,可是……可是,我發現梁安妮已經跟魏黨軍搞到一起了。」
我說:「胃口不小啊,梁安妮這是要把公司一舉拿下的節奏。」
趙覺民看著我:「你說,這個世界上有真感情嗎?」
我說:「基礎是鬼混,你還指望忠貞?你現在跟魏黨軍比拼的不是真感情。」
趙覺民問我:「那是什麼?」
我說:「是誰的器大活好,舌乖指巧。」
從超市到宿營地,大概不到五百米的距離,等我給趙覺民醍醐灌頂後回到營地的時候,卻發現欒冰然失蹤了。帳篷和她的背包都在,但是任我怎麼呼喊,空蕩蕩的河床上沒有任何回應。我想,她可能還在為昨晚的事情生氣,故意找個地方躲起來不見我。雪花零零散散飄落下來,看來今晚該有一場大雪了。我打開頭燈,沿著河床找尋欒冰然的蹤跡。河床上一個閃亮的物件吸引了我的視線,走近一看,發現是一把瑞士軍刀。我認出來這是欒冰然的刀子,昨天晚上,她還用這把刀子打開了沙丁魚罐頭。我繼續往前搜尋,又找到了欒冰然的頭套和圍巾,此刻,我知道欒冰然出事了,因為這些物品都在相距很遠的地方散落著,應該是她故意扔掉的,給我留下尋找的蹤跡。我當即掏出手機來,撥打報警電話,卻發現此處沒有任何信號,大概是因為兩岸的懸崖太高的緣故。就在我六神無主的時候,突然發現前方有一閃一閃的微弱亮光,我急忙奔跑過去看個究竟,居然是欒冰然的手機,而且解除了密碼鎖。她的手機也沒有信號,我按動電源鍵,手機的屏保上顯示有一條未發送簡訊,我打開手機的未發送簡訊,原來是發給我的信息:我被綁架SOS。
我清晰記得欒冰然的手機有密碼鎖,現在密碼鎖解除了,肯定是她暗自操作的,想讓手機告訴我更多信息。我繼續翻看手機,打開相冊看到的都是今天穿越路途中的照片,我又打開文件夾,發現裡面有好多音頻文件。我打開最上面一個音頻文件,裡面傳來嘈雜的但有節奏的聲音,很容易辨別出這是走路的時候錄製的,手機應該是揣在口袋裡操作的,偶爾有說話的聲音,但是模糊不清。第一個音頻文件沒有聽到有價值的信息,我接著打開第二個文件,傳來欒冰然的聲音:「越往上遊走越冷,你們想凍死我呀?」
一個模糊不清的男聲回道:「別嚷嚷……往前不遠,有一個山洞,凍不死你。」
欒冰然接著說:「山洞在哪裡?還要走多遠?你們三個大男人欺負我一個弱女子,不知道害臊嗎?我到底哪裡得罪你們了?」
這個姑娘真是冰雪聰明,故意告知我對方人數、性別還有落腳處。有一個男人說話,也許是隔得太遠,一句都沒有聽清楚,接著又是欒冰然的聲音:「你們怎麼知道我還有男朋友?難道你們仨一直跟蹤我們?對啊,我男朋友回來看到我失蹤了,他肯定會打電話報警的。」
一個模糊不清的男聲:「……別提你的男朋友了,警察來了也是給你收屍……」
欒冰然:「劫財劫色都可以,為什麼要殺我,我們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
…………
接下來的幾個文件,聲音全都是模糊不清,偶爾有一兩聲男人催促欒冰然走快點的呵斥聲,再沒有聽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這三個人居然要殺害欒冰然,而且不是為了財色。還有,欒冰然居然沒有否認我是她男朋友,這一點讓我心底泛起一絲溫暖。我極少被感動,因為這個世界給了我太多被動。此刻,手機沒有信號,下山去報警肯定來不及,我該怎麼辦?落雪已經快把地面覆蓋了,我一時半會兒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救欒冰然,只能硬著頭皮追蹤、找尋前面的那個山洞。雪地上已經有了一些凌亂的腳印,我加快了腳步追趕,因為雪下得越來越大,我擔心積雪蓋住腳印。我關掉頭燈,以免被歹徒發現我的蹤跡,從地上腳印判斷,我距離他們應該不遠了。四周已是白雪皚皚,即便是夜色已深,地上的腳印和四周的環境還是能夠辨認清楚。我打開背包,從裡面拿出一瓶剛買的礦泉水,扔在路上,我這樣做的目的,一是減輕自身重量,二是學著欒冰然的做法,在路上留下線索。我往前又追趕了大約一公里的樣子,已經能夠聽到前方傳來說話的聲音,我抬頭望去,前方大約一百多米的河床上,有四個人影。而且,我清晰地聽到欒冰然大聲說話:「怎麼還沒到?我走不動了。」
另一個男人說:「你不用枉費心機嚷嚷,在這裡,你就算把狼喊來,也不會有人理你。」
說到這裡,幾個人都停下腳步,其中一個男人問另一個男人:「徐二炮,該到地方了吧?」
徐二炮打開手電筒,照了照左手邊的懸崖,說:「是這兒。」
說完,被叫作「徐二炮」的人領頭往懸崖上一條小路走去。「徐二炮」?怎麼聽起來這麼耳熟?噫……我忽然倒吸一口涼氣,三天前在大街上遇到那伙碰瓷的,和事佬稱呼躺在地上的人就叫「徐二炮」。如此說來,和事佬的同夥這兩天一直在跟蹤我們,我在火車北站遇見的軍綠棉衣,昨天下午尾隨我們攀登長城的那三個人……昨天晚上,他們之所以沒有動手,是因為那兩個美國人突然闖入。看來是福不是禍,是禍真的躲不過。和事佬身背六條人命,這次進去必死無疑,這樣一來,我們跟這夥人就是血海深仇。不過,電視上播放的法制欄目里講述的案情,都說犯罪分子不講道義,大難臨頭各自保命,沒聽說有為同夥復仇的。
我跟隨著歹徒和欒冰然,沿著懸崖上一條之字形小路攀上去。在距離河床垂直距離大概有三十多米的懸崖上,有一個像鯰魚嘴的洞口,前面的四個人小心翼翼地貼近石壁進入洞口,因為腳下的石階不到半米寬,下面就是陡峭的懸崖,摔下去肯定一命嗚呼。臨踏上石階之前,欒冰然再次驚叫起來,我知道她在故意示警,因為她的膽子比我大得多。懸崖之上的尖叫聲傳出去很遠,徐二炮後面的兩個歹徒一前一後,各拽住欒冰然的一隻胳膊,連推帶拽把她弄進鯰魚嘴山洞。我緊跟著走到山洞邊上,掂量著石階的寬度,還有上面一層被踩實了的雪,不亞於被送上蹦極台的感覺。我站在石階前抓住旁邊一棵小樹,使勁地做著深呼吸,想讓自己鎮靜下來。我心裡明白,我現在進去也是送死,我不可能打得過三個身經百戰的歹徒。可我更沒有轉身逃走的勇氣,欒冰然是我再三強調的意向關懷人,做個背包客也是我的夙願,而無辜的欒冰然是幫助我完成人生最後願望的人,我怎麼可以把她留在狼窩裡,獨自逃生。再說了,我就算逃走,也不是逃生,死亡是註定的,只不過是我的期限更短。留下也是死,逃走也是死,為什麼就不能流氓假仗義一回,陪伴著欒冰然一起赴死呢。整個事件的發端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我不得癌症、如果我不做臨終關懷、如果我的願望不是做個背包客、如果我那天不管閑事揭露碰瓷……欒冰然就不會有此劫難。
我做了一個直面死亡的決定,一定要進入山洞陪著欒冰然,最後一刻再看一眼她那雙純凈的狗眼。黃泉路上,有這樣一雙狗眼陪伴,也不枉我今生的窩囊。我摘下背包掛在一棵樹上,擔心背著背包就貼不到石壁上,並從背包外掛上摘下帶鋸齒的工兵鍬,緊緊握在手裡。我又做了幾次深呼吸,手持鐵鍬踏上石階,一步一步謹慎地往洞口挪過去。走過石階一半的距離,我身上流出的汗水肯定已經把我的內衣全部濕透。這個時候,一片跳躍著的亮光從洞口延展出來,肯定是洞里點起篝火。就在此刻,我聽到有人操著一副公鴨嗓子說話:「二哥,這丫頭就這麼點錢,不到兩千,倒是有銀行卡。」
徐二炮說:「咱們現在有多少錢?」
公鴨嗓子說:「加上這兩千,一共是一萬三。」
另一個男人說:「這點錢應該夠咱們跑到雲南了,咱就別耽誤工夫了,趕緊撒丫子跑吧。」
徐二炮說:「火車飛機都不敢坐,長途車一站一站倒騰過去,費錢又費時間,一路上吃的喝的住的,哪樣不要花錢?就算到了雲南,不給蛇頭交人頭錢,誰送咱們出境?」
公鴨嗓子說:「二哥深謀遠慮,想得真周到,我們還是應該干一大票再走人,當今社會沒有錢寸步難行。」
徐二炮說:「黑子哥,你去外面撿一點木柴,回來烤個火,這點樹枝子一會兒就著沒了。」
黑子應聲道:「好嘞。」
緊接著,我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感覺身體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此刻的我正進退維谷,退回去已經不可能了,我本能地蹲下身來,想讓自己的重心更低更沉穩。突然,我靈光一閃,迅速地躺倒在石階之上,腦袋沖著洞口的方向。就在我剛剛平穩躺下,我聽到黑子的腳步聲已經到了跟前,就在他的一隻腳踏上我的胸口之際,我雙手抓住他的腳腕子,用力往懸崖下面推去。隨著黑子一聲低沉哼唧,緊接著傳來一聲更為沉悶的落地聲。
「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在心裡默念著,躺在石階上一動不動,彷彿整個世界都凝固了。雪花落在我的臉上、我的嘴裡、我的眼睛裡,我繼續這樣靜靜地躺著,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如果黃泉路上能夠得到欒冰然的陪伴,那麼剛剛死掉的黑子,肯定也會一路同行,他會不會在半道上對我倆繼續下毒手?所以,我得多堅持一會兒,讓黑子先過奈何橋,過了奈何橋就得喝孟婆湯,喝了孟婆湯,黑子就不會記得今生的事兒,也就不會為難我和欒冰然了。如果喝了孟婆湯就記不得今生的事兒,有沒有欒冰然的陪伴,似乎也就無關緊要了。就在我躺在雪地里魂游太虛之際,突然傳來一聲尖叫,是欒冰然的聲音:「別用刀殺我,我害怕血,能不能給我吃藥,什麼葯都可以。」
我不能再繼續神遊了,本來想著躺在原地不動,等著下一個歹徒出來,我再故技重施。等到只剩下一個歹徒,沒準就能跟他拼個你死我活,這樣或許能保證欒冰然活著。可是此刻,歹徒可能要對欒冰然下毒手了,我再躺下去也沒有意義了。我緩緩站起身來,慢慢往前移動到洞口,發現山洞很深,正是那個穿著軍綠棉衣的人,用一把刀子抵在欒冰然的喉嚨上,另一個人正在一旁擺弄篝火。軍綠棉衣一張嘴,我才知道他是徐二炮,也就是那天躺在地上碰瓷的人。徐二炮對欒冰然說:「說,你的銀行卡密碼是多少?」
欒冰然用兩隻手緊緊抓住徐二炮持刀的胳膊,聲音開始發抖:「您……能讓我死個明白嗎?」
徐二炮的刀子稍一用力,欒冰然的脖子上被割開一個小口子,鮮血順著刀刃流了下來,欒冰然尖叫一聲,便大聲哭起來:「為什麼要殺我?我哪裡冒犯你們了?為什麼……」
徐二炮鬆開刀子,並將刀刃在欒冰然的羽絨服上蹭了蹭,說道:「好吧,我讓你死個明白,三天前,我們哥幾個在五道口做生意,你男朋友過來攪了局,更可惡的是你伸腳絆倒了我哥哥,害得他被條子抓了,他身上有人命案子,進去就是一個死,所以,我今天把你抓來一命償一命,提前祭奠我哥哥徐大炮。」
原來如此,我就覺得如今的流氓不會那麼仗義,和事佬原來是徐二炮的哥哥。聽徐二炮講完話,欒冰然忽然癱坐在地上,估計是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了。徐二炮揪著欒冰然的頭髮,一把把她從地上抓起來,惡狠狠地說:「你要是想死得痛快一點,就把你的銀行卡密碼告訴我,不然的話,我讓你生不如死。」
欒冰然哆嗦著說:「我……我愛你我愛你。」
徐二炮一愣:「說什麼?你想……」
公鴨嗓子一旁解釋道:「她說的是銀行卡密碼,520520。」
我急忙掏出錢包,把錢包裡面兩張銀行卡拿出來,一時間不知道藏在哪兒,只好塞進內褲里。銀行卡里可是我的全部家當,就算是我死了也要留給我兒子,不能讓錢落在歹徒手裡。
徐二炮鬆開手把欒冰然放下,他盯著欒冰然的臉看了一會兒,說:「你倒是提醒我了,小妞兒模樣不錯,就這麼宰了有點可惜,倒不如我們哥仨開開葷。」
公鴨嗓子湊過去,盯著欒冰然臉:「二哥說得是,兄弟我都好久沒有碰女人了,這姑娘比小姐漂亮,也比小姐乾淨。」
徐二炮對公鴨嗓子說:「先捆起來。」
公鴨嗓子從口袋裡掏出一捆膠帶,開始反手捆綁欒冰然,徐二炮則在一旁解皮帶。欒冰然純凈的眼裡充滿恐懼,兩顆大號的淚珠奪眶而出,她不再尖叫了,而是用哀求的聲音說:「求你們了,用刀吧,求你們了,殺了……殺了我吧。」
公鴨嗓子把欒冰然的雙手捆綁好了,開始撕扯她的褲子。不能再猶豫了,我握著工兵鍬衝進洞口,並學著文藝作品裡的救兵亮相,一聲斷喝:「住手!」
我的聲勢果然起到了震懾作用,徐二炮和公鴨嗓子都禁不住一哆嗦,我趁著兩個歹徒發愣怔的片刻,舉起工兵鍬狠狠拍在距離我最近的公鴨嗓子的頭上,他當即撲倒在地。徐二炮顧不得提褲子,急忙掏出刀子抵在欒冰然的脖子上說:「你再動一下,我就先宰了你娘兒們。」
我舉著揮在半空的工兵鍬,像一尊雕塑一樣一動不敢動,因為我知道這些人說到做到。徐二炮大聲呵斥:「把鐵鍬扔掉,快點!」
欒冰然說:「別扔,你扔了,他們會連你一起殺了。」
徐二炮一挺手裡的刀子,欒冰然的脖子上又添了一道傷口,鮮血汩汩地流出來,我急忙扔掉工兵鍬。這時,趴在地上的公鴨嗓子爬起來,並從地上撿起工兵鍬,對著我的臉狠狠拍下來,在我還沒有感覺劇痛的時候,就聽到一聲清脆的「咔嚓」,我想我的鼻樑骨肯定折了。緊接著,我的兩個鼻孔一陣發熱,血流如注。公鴨嗓子似乎還沒有解恨,一鍬接著一鍬拍在我的頭上、臉上、肩膀上,直到把我打趴在地上,這才掏出膠帶把我的雙手也反綁上。在我疼痛倒地的那一刻,我覺得頭暈目眩,似乎整個腦袋都不屬於我了。
在我暈倒在地上的時候,我聽徐二炮說:「老子本來不想多殺無辜,你小子既然送上門來了,那是自己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