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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所屬書籍: 熟年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吳二琥這會子可知道苦了。自內退之後,她的日程表就基本定格在早晨10點自然起床,中午1點開打麻將,晚上8點回家吃飯的環形線路上。雷打不動。但自從接受了白天照看倪老太太的重任,吳二琥忽然發現,自己的好日子戛然而止。

紅艷一手拿著油餅,一手拍打吳二琥的被窩。“媽,該起來了,我要去上班了。”二琥在床上扭了一下,打著哈欠問,一臉詫然問:“你這孩子瘋了吧,才幾點,叫我起來幹嘛?”紅艷笑說:“媽,你忘了啊,不是你讓我叫你起床,說今天要去二叔二嬸家照顧奶奶的嗎?”二琥如夢初醒,一看點,已然遲了。她跟春梅約好了8點半在家裡見。但現在已經7點半了。還有一個小時。二琥連忙起床,胡亂地從大包裹里拽出一件衣服,混亂地洗了洗臉,頭也不梳,騎上那個二八的大自行車就往外跑。所幸,沒遲到,但春梅見到她第一眼,就打趣道:“怎麼了,二琥姐你這是被打劫了?還是腦袋撞上牆了?頭髮怎麼亂成這樣。”二琥催促道:“好了,你放心,家裡就交給我了,你快去上班吧,一大意,我連晚飯都給你做了。”春梅說走就走了。

二琥走進屋,老太太還在睡覺。二琥不敢打擾,只在客廳看電視。上午十點多,老太太起床,二琥前去伺候,一摸屁股底下,全濕了。二琥捏著鼻把老太太的尿不濕摘下來(經過家人一番勸告之後,老太太已經同意用尿不濕了),用手指捏住一角,提到垃圾桶里。二琥回來的時候,老太太陰著臉問,“怎麼,嫌臭?”二琥忙說:“不臭不臭。”一出了老太太那道門,二琥趕緊跑去洗手間反覆洗手。二琥雖然不是個多愛乾淨的人,但尿騷味,她也有些不能接受。

二琥折回頭,老太太說,你把床單洗一下,有點味了。二琥只好遵命。被單泡到水盆里,還沒開始洗,老太太又說,二琥,去買點豆漿油條。二琥實在不願意跑,就說:“媽,春梅交代不讓吃油炸的東西,要不咱們沖點豆奶粉喝?也是一樣的。”老太太癟著嘴,說:“我不吃了。”二琥惶恐,趕忙顛兒顛兒地去買。買回來了,老太太嘗了一口,翻著白眼問:“怎麼是涼的?”二琥委屈:“天氣涼,不賴我。”老太太道:“天氣涼你不會拿保溫桶。”二琥不說話了。

吃完早飯,二琥要開始準備午飯了。買菜,洗菜,做菜,二琥忙得屁股都不著凳子。結果飯菜做出來,老太太嘗了一口,放下筷子,“你在家都這麼做菜?”二琥點頭。老太太冷笑:“老二也吃得下去?”二琥頓時色變。其實她在家根本不做飯,都是倪家老二操持。

吃完飯,老太太有意折騰二琥一下,便躺在沙發上,幽幽地說:“我腿有點麻,幫我捏捏。”二琥咋舌,但還是遵命。老太太跟二琥說話。“紅艷最近怎麼樣?也沒見來。”二琥道:“忙著上班掙錢去了,還兼著一份工呢。”老太太說:“瞧把人家孩子累的。”二琥忙說:“我們家就是負擔重,倪俊他爸沒有正式工作,整天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倪俊吧又丟了工作最近,總不能問紅艷要錢吧。這個家還不是靠我拿點內退工資撐著。”二琥一向認為自己是小家的救世主。老太太從沙發上彈起身來:“什麼?倪俊丟了工作?怎麼回事?”二琥這才發覺失言,忙解釋說,也不是失業,是準備換工作。老太太厭惡地說:“你們那個家,真是讓我去我都不願意去,亂糟糟的,你現在不上班了,也適當收拾收拾。有時候親家上門,別被人笑話。”

二琥立刻來勁,說:“媽你不知道,我就說自由戀愛要不得,我們那個時候,都是媽一手操辦,也都恩恩愛愛一輩子,現在俊俊自由戀愛,這個紅艷倒還好,但是她那個媽。三天兩頭朝我們這兒跑,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的,誰受得了。”老太太道:“我聽說親家那邊就一個女兒,她不找女兒,你讓她找誰?誰都有老的一天,你對她媽這樣,有一天你老了呢,她會對你怎麼樣?你想過沒有?福氣都是自己積的。”

姜到底還是老的辣。二琥心頭一震。她以前倒沒考慮到這一層。但她還是說:“哎呀媽,瞧您說的,我到老了我是不靠他們,我自己有退休工資,頂多就是我不行了,要他們把我抬到火葬場。” 老太太罵道:“你啊,就是那張嘴壞。”兩人就這麼閑聊了一會兒,老太太困了,就又上床午睡。二琥覺得無聊,猛然間聽到隔壁有麻將聲,瞬間來勁,她穿起衣服,順著聲音,敲響了門,在旁邊津津有味地看人打,直到五點三刻,她約摸著春梅快回來,才偷偷潛回來,推開門,見老太太還在昏睡,她暗自慶幸,趕緊去廚房切了幾根蘿蔔,把綠豆和米淘好,坐在煤氣灶上煮稀飯。不一會兒,春梅果然回來了。見二琥把家裡管理得井井有條,綠豆稀飯也開始冒熱氣,欣慰異常,跟二琥說了許多好話。兩人就在廚房裡站著閑聊。

二琥說:“妹妹呀,要不說你是好命的人呢,什麼都有了。”春梅問:“嫂子你怎麼這麼說?”二琥道:“這個人啊,就怕比,人比人氣死人,你自己是高學歷,又能幹,二弟也是最能幹的,不像我們家那位,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麼,累的臭死,也沒見拿幾個錢回來,倪俊吧最近又失業了,家裡的錢都要從我退休工資里出,你說我能有幾個錢,有時候跟幾個老姐妹出去玩,一到付賬,我都不好意思掏錢包,不是我不願意付,是我真沒有呀!”

春梅知道二琥又要哭窮,但她又有些同情這個大嫂,只好說:“要不等偉強回來,我問問,看有沒有朋友能給俊俊介紹份工作。至於大哥,也勞碌了一輩子了,就別讓他多忙了,養老保險也可以自己買,或者再買幾份其他的保險,到一定年限按月拿錢,心裡總歸是個安慰。”

“我是管不了,順其自然,人生在世就那麼回事,看開點就好了,到頭來不都是要去見閻王爺。”二琥眨著眼,猛然間問道:“媽媽的退休金,都是她自己存著?”

春梅警覺,她知道,嫂子二琥很可能是懷疑老太太的退休金是他們給藏了,怕自己分不到好處。春梅笑說:“老太太的退休金,這麼多年我沒見到過,都是她自己藏的。”

二琥道:“那可得藏好了嘍,現在小偷專偷老人的東西。”

春梅知道二琥話裡有話,也不多問,轉身去卧室叫老太太起床。起來後,她又幫老太太按摩按摩手腳,才安排吃飯。這天偉強又沒回來,斯楠也沒回來,一位婆婆,兩個媳婦圍坐在一起,喝綠豆稀飯,吃什錦小菜,倒也溫馨,其樂融融。

飯後二琥告辭。

出門忙了一陣,洗偉強的衣服——二琥只是來照顧老太太的,倪偉強的換洗衣服,還是春梅親自來弄,嫂子和小叔子向來是必須分開的。還有自己工作上的事,春梅也奉行“日事日清”的法則,白天沒做完的,晚上帶來家也要做完。等一切落定弄完,已經晚上九點多了。

春梅顧不上看電視,去跟老太太說話,她問老太太一天過得怎麼樣。老太太說:“還是那樣,吃了睡,睡了吃。”

春梅說:“有什麼你就直接跟嫂子說,要買什麼,再找我們拿錢,不要用二琥姐的錢。”

老太太道:“這個你放心,她也不會肯出什麼錢,他們兩口子那個省錢的勁兒,說不上來,恨不得牙縫裡都能摳出錢來。”

春梅不理會,里外屋都轉轉,又去摸摸床單,看濕了沒有。哪知不經意撩起床單的時候,春梅發現床下滿滿當當塞的全是空塑料瓶。春梅叫道:“媽!這床底下都誰放的啊,塞那麼滿,這是要幹嘛啊!”老太太忙轉進來,拉住春梅的手,神神秘秘地說:“別動別動,以後可以賣錢,還有些都是老東西,你不收,就被別人偷了。”“誰偷?家裡都鎖得好好的,誰偷?”春梅問。

老太太煞有介事地說:“敵人會派特務來的,我們都要小心。”

“什麼?媽你說什麼?”

“帝國主義會派特務來。”老太太重複。

老年痴呆?春梅腦海里忽然飄過這四個字。她不敢確定,但她卻覺得恐慌。

春梅覺得房間里悶極了。她去開窗,卻發現窗戶的把手上鎖著一把漆黃的大鎖。再看窗前的大寫字桌,也都上了鎖。她叫道:“媽!你上這麼多鎖幹嘛!”老太太不說話,在外面看電視。春梅腦子有些亂。她趕緊給倪偉強打電話。可偉強說自己還在做實驗,得等會才能回來。春梅無法,只能先穩住。她給二琥打電話,問老太太下午有沒有什麼不正常。二琥說,正常得很,還批評我來著。這讓春梅更迷惑了。

二琥回到家,推門就看見客廳里坐著個人。她沒看清楚,還以為平常在一起搓麻的朱姐來叫她去玩牌,二琥心裡還暗嘀咕,怎麼都這個點了還到家來叫人,老倪又該念叨了。哪知走近了,那人忽然站起來:“親家回來了啊。”濃重的南方口音。二琥恍然大悟,哦,紅艷她老娘來了。忙了一天倒忙忘了。

二琥不冷不熱,客客氣氣說:“啊呀是親家,坐,坐。”紅艷從廚房走出來,手裡端著一盤紅果,鮮滑水亮的。二琥立刻有點不高興,紅艷嫁到他們家來,從來也沒見她端過水果給自己吃,老娘來了,待遇就瞬間提高。“親家,這是我帶的紅果,你嘗嘗。”紅艷她媽孫慶芬道。“不了不了,我牙不好,怕酸,怕酸。”

“這果子不酸,甜著咧。”慶芬道。二琥與孫慶芬客氣了一會,就回卧室看電視,看了一會兒,又從門縫裡伸頭出來,大喊,俊俊!紅艷回答說跟爸去遛彎了,一會兒回來。紅艷自然感覺到了婆婆的熱情中的冷淡。這是她在北京的家,但歸根到底,這裡不是自己的家,她成了倪家的一分子。如今,老家的媽來到這裡,就彷彿一個不和諧的分子,妄圖闖入一個完整的細胞,理所當然要受到排斥。她只能忍耐,因為她自己也是寄人籬下,人離鄉賤,自古如此。

紅艷和她媽並排坐在卧室沙發上。

紅艷問:“叔現在怎麼樣?”她嘴裡的叔其實是她的繼父。她生父去世後,母親帶著她改嫁。在走出小城之前,紅艷一直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繼父年紀要比她母親大許多,有個兒子,但在她母親與其結婚後,那個兒子就結婚了,搬出去單過。所以這些年她跟那位哥哥也沒有多少交集和矛盾。

“還是那樣,最近血壓有點高。”慶芬表情平靜,對於婚姻,這些年她的體會就是忍受。“那要注意了,多吃素菜。”紅艷道。“現在一個星期只有一頓葷了,要加強鍛煉。”慶芬說,她摸了一下紅艷的臉說,“在這邊是不是伙食不好?這燈照著看,怎麼好像比上次又瘦了。”紅艷說:“估計工作太忙了。”紅艷忙著給她媽找羽絨衣,說是夏天打折的時候買的,冬天可以穿。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放在哪,只好翻箱倒櫃找。慶芬勸說不要找了。紅艷也不聽,慶芬只好在一邊幫忙。

倪偉民有個好習慣,每天晚飯後,他都喜歡出去在家旁邊的小公園裡走走。他相信一句俗話: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這天孫慶芬到家裡來,吃了飯,偉民就叫上倪俊跟他一起去遛彎。一來給紅艷母女一些空間單獨說話,二來他也有話跟倪俊說。

健身器材上,老倪悠著腿。

“準備什麼時候找工作?”老倪壓低口氣,在倪俊面前,他始終保有父親的權威。

“一直在找。”倪俊皺著眉,從健身器材上下來,口氣顯得很不耐煩。

“準備什麼時候找到?”

倪俊一下毛了:“這哪是我能決定的,我願意去,也得人家肯要啊。”

老倪道:“早知道這樣,就應該找到工作再辭職。”

“我不跟你說,你不懂。”倪俊低著頭。

“一個男人,基本的生活費都賺不到,憑什麼娶妻生子!”

“你不也是一樣!我要有個有錢的爸,也不至於混成現在這個樣子!”

“啪!”一個耳光打在倪俊臉上,火辣辣疼。倪俊一動不動。從小到大,無論老倪怎麼打,倪俊都不會躲閃,更不會哭。二琥總說這爺倆犯牛脾氣上來,簡直一個樣——九頭牛都拉不回來。而他對老倪這個爸爸,一方面是心疼,另一方面又總有些怨。“學好數理化,不如一個好爸爸”,“有個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倪俊自認要求不高,他的同學裡,有房有車的不在少數,還不都是靠家裡幫襯。他呢,結了婚,還窩在貧民區里,幾代人住那麼一個黑洞洞的房!自己也要受老婆抱怨,現在他失了業,更成了眾矢之的。怪誰?是他不努力嗎?問題是倪俊現在覺得好像不管自己怎麼努力,生活還是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他真有點絕望。

老倪打了兒子一巴掌後,猛然間也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什麼。周圍已經有三三兩兩的人圍過來,老倪怕鄰居看到出醜,手背到腰後,轉身走了。邁了幾步之後,他見倪俊還站在那,便呵斥道:“還不走!怎麼,要在這過夜。”倪俊嘴裡陰著臉,跟在老倪後面,兩人前後腳到家。

到了家,老倪照例過去跟孫慶芬寒暄。二琥把倪俊叫到屋裡說話。

“呦,這臉怎麼回事兒?”二琥顯然發現了兒子臉上的五指山。

“沒事。”倪俊平靜地說。他從小就悶,長大了一點沒變。“這還沒事啊!我找那個老東西去!”

倪俊一把拉住二琥:“媽,你別過去了,紅艷跟她媽還在呢,而且這事也怪我。”

“怪你?怪你什麼?好好的一個孩子出去,回來臉就腫成饅頭了,能怪你什麼?天殺的!”

“怪我沒有好工作,怪我沒賺到錢,怪我不能養家……”倪俊懦懦地說。

“全他媽放屁!”二琥叉腰,“我嫁到老倪家這多年,也沒見他賺到三個兩個!還不是靠我的退休金吃飯!全他媽王八孫子!”

二琥聲音嘹亮。紅艷和她媽在隔壁屋子隱約聽見,還以為是在罵她們。紅艷有些惱火:“什麼意思啊,大呼小叫的,不過剛來了一會兒。”說著就要起身出門。慶芬一把拉住女兒:“算了算了,我今晚還是住旅館去好了,你這也實在不方便。”

“媽!”紅艷心裡一酸,覺得委屈極了——母親千里迢迢來看自己,卻還要住旅店。可是,她又似乎沒有辦法,跟公公婆婆吵?她以後的日子還要不要過,更何況,這個家本來就是小,容納四個人已經是滿滿當當,讓倪俊睡客廳,那個沙發也確實不舒服。而且,因為兒子的岳母來了,兒子就要睡客廳,這位兒子的母親心裡肯定也不是滋味。

慶芬又坐了一會兒,跟紅艷說了一些體己話,就起身跟親家辭別。二琥咋呼,當即就蝎蝎螫螫說:“這就走啊,不行不行,今晚就住著,那什麼,讓倪俊住客廳,大老遠的來了,怎麼就走啊。”其實二琥是真誠的,她向來都是好客的人,儘管她對慶芬的京城之行,並不是十分歡迎,但到底來者是客,她也能體會一個媽媽想念女兒的心情。可因為剛才二琥在卧室針對老倪的一嗓子使得紅艷產生了誤會。所以現在熱忱,在紅艷看來,也是虛偽至極。她淡淡地說:“沒關係,我跟媽今天出去住,房間都定好了。”——其實哪裡訂了什麼房間,只是紅艷說氣話罷了。話音一落,紅艷就去收拾東西,洗漱用品,睡覺穿的衣服。

老倪看不過去,說:“還是在家裡住。”

“不用了吧,真的,媽媽好不容易來一趟,我也想帶她四處走走,你們先睡,我們這就走。”紅艷的自尊心,不允許她讓步。“大晚上的,就別折騰了,我睡客廳。”倪俊也發話了。

可沒用,紅艷似乎去意已決,不消幾分鐘,三下五除二,她和孫慶芬果真就去了旅館。

老倪不解,問二琥:“是不是剛才你說什麼傷到人家媽媽了?”

二琥兩手一攤:“廢話!我說什麼了,不吃紅果?你可別一個屎盆子扣到我頭上,她那位媽,是自己古怪。”

老倪嘀咕:“你才古怪。”二琥不依不饒:“你罵誰,我還沒問你,兒子臉是怎麼回事兒,你這老東西,就是胳膊肘子往外拐!自己兒子就捨得下手,別人的媽你倒噓寒問暖的,行了行了,你要願意跟她過你就去過吧,我也不攔著。”

“神經病!”老倪小聲念了一句,悶頭洗澡去了。

“老不正經!”二琥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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